此生此家 序

  深水静流

  --追忆民国生活

  民国是一个动荡的乱世,不断的政治变局,不断的内外战争,将国人的正常生活一次次打断。然而,无论多么残酷的战争,也折不断平常人过平常生活的意愿,民国生活在许多过来人的记忆里常常是温暖、亲切的。哪怕物质匮乏、迁徙流离的生活,他们也一样过得有滋有味,而且内心总是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念头,要寻求更好的生活,不光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这样的民国生活当然是值得追忆的。

  我觉得,历史不仅是由帝王将相、伟人枭雄、政客名流书写的,历史更是由平凡的人们自己的生活书写的,每个人都是历史这张大网上的一个结点,每个结点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在造物主眼里都是珍宝,而且不可替代。那些单纯由大人物书写的历史是残缺、不完整的,也是冷冰冰的,缺少生活的质感,这就需要普通人的私人记录来填补,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补充,叙事者本身也是主体。

  我们以往的史官文化留下了一个好的传统,也有许多负面的影响,就是眼光未免狭隘,对普通人、对每个个体生命的重视不够,或者说缺乏人的意识。日记、书信、回忆录,所有这些私人记录因此就成为历史叙事的重要部分,与偏重政权更迭、权力成败的官方叙事相比,私人记录关注的往往是人的本身。个体生命对自己亲历的时代的记录,这样的叙事总是带着生命的体温,有着与时代血肉相连的感觉,也真正能深入“生活的底里”,与生活本身完全融为一体,一个时代的面目在其底部正是每个生命所经历的生活,他们的记录同样是不可忽略的历史,那是一个人的“史记”。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的名著《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就是由普通人的日常物质生活人手,寻找欧洲近代历史变化的脉络,别开历史研究的新途径,受到世人的推崇。

  这本《此生此家》只是一个普通人晚年对自己往昔的追忆,在93岁的陈亚先老人笔下,没有什么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扣人心弦的情节,然而,正是这些平凡而琐细的日常生活,更真实地呈现出民国生活的本来面目,让我们依稀找到民国生活的感觉。老人出生的1916年正当袁世凯称帝失败,在举国唾骂声中弃世之时,军阀争竞的帷幕就在这一年拉开,国民革命、北伐战争的风云翻卷在她的少女时代,抗日战争的滚滚硝烟曾经遮没她的青春年华,国共角逐的结果决定了她大半生的生活……与那些成王败寇、充满杀戮与阴谋的大历史不同,这里没有喧嚣,没有躁动,在沉重、壮阔的大背景下,人们仍然要有自己的生活,即使陷在不可抗拒的苦难中也总有无价的阳光洒在身上。

  她回忆自己的小学、中学和大学生活,那些同学、那些老师,国民党执政的年代,左、右分野分明,她的小学老师中就有“教养院出来的”左翼青年。在她成长的年代,她可以读到不同思想倾向的读物,小学时读过左翼作家蒋光慈的作品,大学的课外书中就有斯诺的《西行漫记》等。西安事变发生,她正在杭州女子中学求学,事后,每个同学人手一册蒋介石的《西安蒙难记》,而且要求人人写读后感,她在作文中认为西安事变真相究竟如何,“倘若单凭一方之言而作出结论,或许永远也解不开其中之谜了。”如此的“大逆不道”,老师也只是要她重写了事,并没有将她打入另册。抗战爆发,她进入上海租界的大同大学,课余做 l流家教,先后辅导过张元济先生的孙女、张自忠将军的后人,在那个国土沦丧、强寇入境的年代,她教读《诗经》中的诗篇,心中点亮的是本民族文化的一线灯火,那种感受更非平时可比。“孤岛”沦陷,她进入内地,由衡阳、独山一路到重庆,在银行工作,经历了民族抗战的艰难岁月,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同事跑警报时的歌声。在叙述这些往事时,老人的笔触无比平静。这是回忆录应有的样式,也是我心目中的民国风范。 鬻数年前,在南京友人的家中,我与陈亚先老人有过一面之缘,但没有交谈。儿子9岁那年独自到南京友人家住了一段,倒是与老人成了忘年交,他回家时带回了老人给他的临别赠诗,笔迹秀雅,诗意清新,一派民国的气息。直到此时,遵嘱为这本《此生此家》写序,其中一些文字似曾相识,隐约觉得在哪里读到过,查看《老照片》的目录,才蓦然发现《杭州头发巷一号》

  和我的一篇小文《蔡锷与袁世凯》就刊在同一期上,只是一直以来人与文没有对上号。我喜欢这样的文字,历经岁月沉淀、朴素自在的文字,忠于生活本身的文字,如此的安详无忧,如此的从容不迫,一如深水静流,那水从她记忆的深处依依而来,汩汩淌出。没有夸饰,没有抒情,没有任何的躁动不安,仿佛将尘世的所有浮华、纷扰都过滤尽了。那水是活水,从民国流淌至今,无论时代的风浪如何颠簸不定,无论不可抗的外部环境如何几经变迁,都挡不住生命中那些暖暖的回忆。

  民国生活,一户寻常人家的日常生活,一个普通人的回忆,带着我回到那个时代,回到那些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那里并不满是春天般的诱人,但那里有永存的温暖细节,有任何外在力量都夺不去的生活。也因此,老人的大部分记忆停留在了民国时代,后来的生活则在另一时代中。其实民国生活终结时她不过33岁。民国生活的诱人处,从来都不是物质的丰盈,不是十字街头繁华的灯光烂漫,而是普通人在日常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体现出来的平常,是对生活本身始终如一的肯定。

  傅国涌

  2009年11月3 日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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