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只剩100天(1)

在我寻求康复时,竟然在登山步行道上与父亲的偶遇,这个不可思议的巧合,让近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件,仿佛都有了一种奇妙的因果联系。

中国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不仅毁伤、糟蹋了,还让自己险些丢了性命。每次站在父亲灵前,总有历劫归来、大难不死的庆幸与忏悔。

想当初,放射科医生看到我腹部有二十几个肿瘤,连他都吓得脸色发白,不敢正面看我,我就像被正式宣判死刑一样,先前还期待能够侥幸逃过厄运,一下子希望全部落空了,摆在眼前的冷冰冰的结局就是死期将至,我可能只剩100天好活。

100天,那可是一眨眼就会过去的!无数个清晨黑夜,我睁大了眼,唯恐一闭上眼,我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就一分一秒地减少了。伤心、绝望、懊悔、愤怒、跟老天爷讨价还价……各种情绪轮番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煎熬。我苦苦闷着、撑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被关在狭小的牢笼里。全世界都远去了,我过去所在意的一切、一切全都远去了,只剩下几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在那个时刻,却活生生地跳到眼前、心上,催促着我:“你还有多少时间迟疑呢!你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想到先铃,想到孩子,想到母亲和哥哥姐姐,也想到几位好朋友,我还想到了我错过的许多短暂的美好时刻。过去,我总觉得时间还很多—等我准备好这个演讲,做完那个采访,忙完这件投资案子;等我把每天发的微博内容都处理好。所以每件事都比这些“小事”重要。结果到头来,在我的生命仅存最后的100天时,我才发现,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我彻头彻尾地舍本逐末,把最要紧的事搁到最后,却把人生最弥足珍贵的时光,浪费在追逐那些看起来五彩斑斓的泡沫。

过去我曾在美国教会学校就读,而且在以基督教为主的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受到耳濡目染,一定程度上都认为人生只有一次。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么人生当然要分秒必争,而且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做到最大化影响力、最大化效率。在这样的信念之下,我不断挑选、改变人生跑道。从卡内基·梅隆大学(CMU)到苹果,因为我觉得蹲在研究室里写论文不能最大化影响力;加入微软回到中国,一方面因为这是我父亲期望我做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当时的环境也充满机会,我如果回去,可以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力。所以我写了七封给年轻人的信,出版了五本书,发过一万多条微博,举行了五百场演讲……一切都是为了给年轻人带来正面的影响。后来我加入谷歌,是为了学会如何打造顶尖的网络产品;离开谷歌创办创新工场,则是希望用我的专长来帮助年轻人,做出可以产生实质利益的产品。

我信心满满地到处宣扬我的理念,我建议年轻人要做最好的自己、要最大化影响力;我鼓励年轻人要积极主动、寻找兴趣、建立正确的价值观;我还用理想中的墓志铭来确认我的人生方向……但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履历,让我的骄傲情绪悄悄滋生;理工科培养出来的思维模式,包括因果逻辑、结果导向和一切以量化判断……让我在追求效率时变得冷漠无情。我走在一条其实颇为正确的道路上,但是,过度的名声却让我的中心轴偏了。

乔布斯曾说过:“记住你即将死去。”这句话如今已成为我的座右铭,每天提醒我看清楚什么才是生命中重要的选择;因为所有的荣耀与骄傲、难堪与恐惧,都会在死亡面前消失,只留下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觉察到自己沉溺于担心会失去某些东西时,“记住你即将死去”会是最好的解药。

我曾以为微软官司是我这一生最极端的炼狱,经历过那段恐怖时光,一切挑战都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与病痛的折磨,微软官司当时所担心的名誉受损、工作生涯等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人生更大的挑战是如何克服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如果生命只剩100天了,我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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