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贾平凹的《秦腔》,会发现人物的对白夹杂着大量的“毬”字,大抵都是人不高兴时候的用语。比如,县剧团来村子演戏,庆玉跟一个正在化妆的男演员套近乎,问人家是唱啥的,人家要他猜;猜两个没猜着,他就以为在人家戏弄他,说:那你唱毬呀!其实,这种用语在许多方言区里都是如此,还有比这个字更直接、更露骨的,但意思都是一个。文一点表述的话,毬,是方言里的詈词。

当然,它并不仅仅是方言里的詈词,一个主要义项是古代游戏用球的泛称。《水浒传》故事开场未几,一百单八将一个还没出场时,高俅先亮相了。按施耐庵的描写,这个人“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但这并不妨碍他照样可以发迹,其本领靠的就是“踢得好气毬”,而且能够被“发现”。那是他被差遣到宫里给端王(即登基前的宋徽宗)送礼物,正赶上他们在踢毬,又恰巧有一脚毬端王没接到,高俅“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很高兴,让他现场表演,高俅便把平生本事都使了出来,“那身分模样,这气毬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而且,高俅这个名字起先就是高毬,发迹了,才“将那字去掉了毛旁,添作立人”。《水浒传》的主角是梁山好汉,却为什么高俅先于他们登场呢?金圣叹对此有过精辟分析。他说,《水浒传》开篇“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而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也就是说,这种看起来仅是出场顺序的问题,实际上隐喻着农民起义(即“乱”)的成因问题,先写高俅,有朝廷官员的腐败导致农民起义的意味;而“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以深惧也”。所以,作者这是要提醒后来的为官者要高度注意。

高俅所擅长踢的毬,又叫蹴鞠。徐坚《初学记》云:“今蹴鞠曰戏毬。古用毛纤结之,今用皮,以胞为里嘘气闭而蹴之。”蹴鞠,是战国时就已经十分流行的一项体育运动;传说则玄了,黄帝的时候就有,是为了训练士兵。去年7月亚洲杯足球赛开赛之前,亚洲足联、中国足协在北京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现代足球起源于中国春秋时期齐国的都城临淄,临淄从此就势打起蹴鞠牌。10月9日的一则新华社新闻,说临淄已向山东省文化部门提交了将蹴鞠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书,并争取能在2006年世界杯足球赛开幕式上进行蹴鞠表演。而此前,在2005年中超联赛开幕式上,已有身着古装的14名少年用古代的蹴鞠游戏规则比划了一番。印象之中,蹴鞠算不算现代的前身,一些老外是有疑惑的。现在,不知道是权把争议搁置一边,还是大家达成了共识。

毬这东西,起初的制作很简单,就是以毛纠结而成,无所谓表里;后来加了层皮,中间也还是塞毛,再后来才开始充气。唐朝的颜师古说:“鞠,以皮为之,实之以毛,踏蹙而戏也。”宋朝的程大昌说:“今世皮毬中不置毛,而皆砌合皮革,待其缝砌已周,则遂吹气满之,气既充满,鞠遂圆实。”瞧,这跟今天的足球不是没有什么两样吗?不过,充气的时间似可提前。唐朝曾有归氏子弟拿著名诗人皮日休的名字开玩笑:“八片尖皮砌作毬,火中燂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从诗中的描述看,充气的毬在唐代已经出现了,而且还具体地告诉我们,那种毬是用八片皮革缝制而成的,与鞠有了很大不同。

但古代毬的概念,显然并不只“足球”一项,还包括马球等。前蜀花蕊夫人《宫词》曰:“自教宫娥学打毬,玉鞍初跨柳腰柔。”宋徽宗“北狩”——实际上是被金兵俘虏当人质,人家举行盛大宴会,其中一项就是击毬,并要他不要跟着白看,赋诗助兴。徽宗虽然皇帝当不好,但在诗书画方面却是个天才,提笔就来:“锦裘骏马晓棚分,一点星驰百骑奔。夺得头筹须正过,休令绰拨入斜门。”此外,金朝的康锡也做过一首《打毬》诗,其中两句云:“高飞远走偶然耳,坎止流行知所之。”这些诗词所说的,就都是马球。从徽宗的诗中,我们一点儿也读不出如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那种悲凉,反倒让人感觉他是那么兴致勃勃,如刘阿斗一般乐不思蜀。而康锡的诗句显然不是单纯地在说马球,似乎有一层告诫官场同僚的意味了。

毬的历史那么悠久,既实指“球”又代指男性生殖器,两个义项的产生究竟孰先孰后呢?如果能够搞清的话,这其实也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至少笔者以为,不少方言里都把“毬”挂在嘴边上,动辄脱口而出,源于古老的“生殖崇拜”习俗也说不定。那么,该字什么时候像“龟”的用法一样转了向,应当存在值得探究的、有意思的文化背景和因素。

2005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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