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身体,临近存在(2)

作为身体一部分的肉嗓只是承担了身体的局部命运,而劳动改造是针对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精神祛魅法,高强度的劳动成了一代人的梦魇。这里的劳动和惩戒相关,因为他们的“心魔”难以捕捉,他们的身体理所当然地成了替罪羊。身体承受着来自内外双重力量的打击,就是说在身体本来就不受自身重视的前提下,驱逐流放或者消灭,再次从侧面提醒了身体存在这样一个坚硬的事实,而这无疑具有悲剧性的反讽意味。而如今的军训,仿佛是新一代人的成人礼,那被暴晒的皮肤,被弄得酸疼的腰、腿和脚,再次表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受支配的历史命运。给身体制造种种不适,是为了强化对身体的厌恶,从厌恶身体到厌恶自我——心魔,以便让身体腾空,这样身体就被打造成一只精神的容器,等待着被填充。

法国诗人瓦雷里曾说:最深的是皮肤。这句话被后继者发扬光大地表述为:最深刻的是我们的身体。于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福柯认为,身体和力量相关。这种力量源自一个巨大的秘密,就是身体总是成为被惩戒的对象,而酷刑就是惩戒的极致。

在我们的文化中,惩戒还波及离身体最近的服装。因为服装会在一定程度上传达身体的信息,那么对身体的压抑就从对着装的管制开始了。1964年11月18日的《羊城晚报》刊载了《服装的多样与怪样》,文中写道:

什么样的衣服算是奇装异服呢?举点例子:女装的敞袒胸部的袒胸领、彻底暴露肩腋的背心袖、包紧屁股的“水桶裙”、紧束腰部而故意突出胸部的其他怪样的衣服,我们认为都是奇装异服。……这些怪样的衣服的特点,一是卖弄风情,刺激别人的感官;二是有损健康,不利于肌体的活动。而所有这些奇装异服,又全是从西方抄袭过来的,同我们勤劳朴素、热爱劳动的社会主义风尚背道而驰。……西方社会的服装之所以越出越怪,越来越趋向“肉感”的暴露(最近美国就有一种所谓“无上装”女泳衣面世,将胸部全部暴露无遗),正是资本主义社会腐烂到了极点的反映。

身体的真实感受——感官,曾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峙话语中的核心所在,服装在此也被意识形态化。耳、眼、口、鼻、手、皮肤,所有的感官,在拒绝刺激,因为精神的腐烂要比感官的腐烂严重十倍。它们通通被收编进社会主义朴素风尚的符号编码中,通过消灭“奇装异服”来消灭女性曲线。这是高压政治权力,以一种更加隐蔽和阴险的方式,完成对女性身体的建构,并且在风俗与健康学的托词之下,排除性别差异,从而把微观的性别政治纳入大一统的国家意识形态之中。也就是说,女性身体,不再是身体本身,而成了权力渗透后的一种效果。

这里的身体,类似鲍德里亚对身体的第三种界定:对政治经济制度来说,身体指涉的是人体模型,代表着价值规律之下完全功能化了的身体。身体被物化,身体的使用价值在知识分子那里被表述成写作机器,在集权者那里被表述成意识形态标本。我们发现,在身体逻辑上,知识分子和集权者达成了某种默契。

于是,恢复身体的权利,成了我们通往自由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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