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风涛里的笙曲弦管(1)

说起昆曲,张充和总有讲不完的故事。

那天和老人家闲聊,随便翻着茶几上几本《昆事图录》一类的杂书,我看到这样一张题为“北方曲家照”的照片,上面合影的人是:着戏装的张允和 (充和二姐),傍立者为俞平伯、康生与欧阳予倩。照片没有标明日期,大概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当时北京昆曲研习社演出后的留影。

在我这个红色年代过来人的眼里,这张照片的人员组合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一位是语言学家周有光的夫人、与世无争的张家二小姐;一位是随后(或已经)因《红楼梦研究》而身陷全国性批判狂涛、并因之倒了大半辈子霉的大学问家俞平伯;一位是中国现代戏剧的开山人物之一、日后在运动中同样起起伏伏的欧阳予倩;中间夹站着的,竟是一手参与打造这些现代文字狱悲剧的重头人物——儒雅得惊人、却让许多读书人闻之齿冷骨寒的康生!

昆曲,就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将这样一些大时代里角色迥异的诸般人物,收拢到她的麾下。

这张黑白旧照,其实凝聚了我听张充和讲各种昆曲故事的独特感受。我们那天的话题,就从这张照片引出的昆曲社活动讲起。

“重庆也有个曲社,就叫重庆曲社。一般总是由一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挑头,组织曲社的活动。我记得抗战年间重庆的曲社是由项馨吾挑的头,他是当时中央信托局的经理,老曲家。他年纪最大,与俞振飞同辈。我当时在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做事,也时常参加曲社的活动,大家一块儿度曲、唱戏、排练、演出什么的。上面若有劳军任务,或者要接待外国人,就去找重庆曲社。当时重庆政界、文化界好多人都是社员,其中还有两位曲坛川字辈的新人,我在重庆师范还教了一批学生,应该说是人才济济的。我们每两个礼拜聚一次,大家凑在一起唱戏。当然,唱戏、演出都要有花销。曲社的后台老板是范崇实,他是丝业公司的经理,有钱,有权力,也有本领,肯出钱出力。拿钱的事都找他,只要是为曲社,他二话不说就掏钱。他平时看起来倒是一个相当文雅的人,却很有武功,听说从前在上海,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要挟,最后都被他降服了。有一次有人开小车来逮他,他一手就把两个人抓住了。他开始学唱小生,后来改唱老生,就唱得很像样了。他人好,待我们昆曲的人很不错,总是在帮忙。”

我问:“你们当时登台演出,都有钱么?就是今天说的——出场费?”

张先生笑了:“哪有什么出场费哟!我在重庆唱戏,从来没拿过钱。我在重庆师范教书也不拿钱,还得要自己掏钱租场地。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在教育部拿了一份整工资,倒不太为花钱操心。曲社要唱戏,首先要有人教戏。我在重庆师范有位女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叫翟贞元,扬州人,她负责教小生戏;我教旦角戏。重庆师范当时的校长是马客谈,也爱昆曲,干脆就把我找去师范,开班教戏。我在青木关教育部,师范在北碚。我两个礼拜去一次北碚教戏,主要教唱,教学生旦戏。当时学戏的女生比男生多,女生里能登台的有两三个。我还记得有一位叫笪瑞珍,当时才十几岁,唱得不错。记得抗战后我回到苏州,她还跟我通过信。”

我说:“毕竟是战争时期,重庆那时候也经常要挨日军轰炸,你们的曲社,怎么维持正常的活动呢?”

“轰炸归轰炸。那时候,重庆的各种文化活动还是很多、很热闹的。重庆曲社在城里,以丝业公司做大本营;重庆师范,在北碚乡下。曲社要唱戏演出,我就从北碚带几个学生过去,唱主角,再请人配戏,跑跑龙套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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