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长袖舞婆娑(2)

张先生帮着辨识出了好几个漫漶不清的字眼,其中两个字眼,却实在无以确认。我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拓片上的字迹,不太像是沈尹默先生的书风?

“我也觉得不太像。不过这是至少经了三次手的拓上再拓,可能就走样了,” 放下电话,张充和轻轻叹了一口气,“沈先生的这个小儿子姓褚,没跟沈先生姓,跟生父的姓,却跟沈先生最为亲近。”

她随后道出了另一段沈尹默的辛酸故事:“沈先生的第二个太太褚保权没生孩子,这个儿子是她的侄子,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后来他亲眼目击了『文革』红卫兵的残忍冷酷。那时候,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着一千七百度的近视镜爬上爬下地应付批斗。怕自己的书法文字惹祸,就叮嘱年小的儿子,让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书法纸张全部放到澡盆里,淹糜淹烂了,再让他趁着天黑蹬自行车出门,偷偷把这些烂纸张甩到苏州河里去。沈先生这个儿子现在想起来,就心痛得要出血——沈先生多少宝贵的书法作品,都是这样亲自经过他的手,毁在那个年月里了!所以,他现在要编沈先生的书法全集,见到父亲的任何一点遗墨遗迹都不放过,拼了命似的四出搜求……”

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我不愿意老人过于伤感,便调转话头说:“我们还是回到另一位沈先生——回到昆曲,说说你学戏、唱昆曲的好玩的事儿吧!”

“当时,跟我一起学戏的,还有我的继母,”一浸入昆曲的回忆,张先生就舒展开了眉头,“她叫韦均一,本来是父亲办的乐益中学里的一位老师。继母只比我大十五岁,我们一起学戏。她爱画画,我爱写字,她看我写字可以一看看个大半天。家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她,但她喜欢我,跟我很亲,我们像两个很好的朋友那样相处。”张先生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我继母有一个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直到了美国,甚至是直到前几年才知道,原来我的继母,当初是个地下党——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党员!”

“是么?”我很好奇,“那,你觉得你父亲知道么?”

“我知道我父亲不是共产党。但我也知道,父亲办的学校里,当时我的好几位老师,都是后来很有名的共产党员。比如张闻天、匡亚明。还有一位侯绍裘,当时就被国民党抓走,用乱刀刺死了。四九年后,我继母在苏州的博物馆做事,听说她一直很受当地政府的尊重。我的小舅也是地下共产党,一直在学校里教书。那年我见到日后当了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他告诉我:『那时候,我改你们的国文卷子,你父亲改我的。』其实我父亲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岁,父亲办校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哎,我们说到哪里去了?”

我直乐——其实我喜欢顺着老人的思路,这么随意散漫地说开去,我说:“再回到昆曲吧,你第一次正式登台,是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也还是战前那几年的事。在上海兰馨戏院,唱《游园惊梦》。我唱杜丽娘;唱花旦春香的,是李云梅;唱柳梦梅的小生不记得了,大概是当时上海现找的年轻人。同台演的还有《蝴蝶梦》。那是正式的演出,不是普通学校那种玩票式的表演。”

我说:“都知道你在重庆登台演的那场《游园惊梦》曾经轰动一时,很多名家、大师都出来写诗唱和,那是哪一年?”

“一九四一年吧。昆曲,我确是在重庆年间唱得最多,在师范里教,在城里登台唱,劳军也唱。在昆明那一段,教过人,但没登台,因为找不到搭档。”

“唱得最多的是哪几出戏?”

“《游园惊梦》、《刺虎》、《断桥》、《思凡》,还有《闹学》……《闹学》我大姐唱的小姐,我唱里面的春香,花旦戏。当然,《刺虎》唱得最多,那是抗战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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