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江湖好汉的武场终于摆上了文人的书桌。武侠小说已日渐从普罗消闲的俗物化为清流论学的雅玩。这当然有些可笑,不过好的武侠小说有时确实能从中读出一点寓言意味。江湖小世界,人间大江湖,用武侠小说作者虚构的套路烛照人世,常常会另有一番天地。
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华山论剑,为天下英雄排座次,虽然最后座次仍不分明,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大高手格局已定,五大高手五大路向,虽然旨趣不同,但练到了家都能横行江湖。如果以文人代替武士,以文坛代替武林,衍伸、附会、曲解一番,这东西南北中,个个不同的江湖路线似乎可以拿来为当今文人分类。
金庸最推崇的英雄是北丐洪七公。当今文人中能够想象的正派人物也就是这类丐帮高手。洪七公任性、贪吃,有时也胡打胡闹,行事从不避俗,从来不端高手的架子,但关键时刻讲原则,有担当。在所有高手中,洪七公的招数最为简单平易(压箱底的只有“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但内力充沛,玩新思维的东邪西毒武功繁复,却胜不了洪七公。生于浊世,既不自命清高,也不贪得无厌,虽然随波逐流,但不同流合污,有自己的操守和坚持,确属难能可贵。现代文人中,在百丈红尘中讨生活,不愤世嫉俗,也不蝇营狗苟的张爱玲、董桥略得其神。
东邪黄药师可谓“奇技淫巧派”。这是误入武林(文坛)的绝顶聪明人。他如果去炒股票,必能炒成“黄百万”;他如果去混仕途,起码官拜副局长。常常因为机缘凑巧,他本人又一味兴趣至上,结果一步踏进了文人圈。东邪派讲究的是诸子百家、九门十派,无所不窥,无所不精。东邪派有两个明显的优点:一是做人不势利,不功利;二是不趋时,有意自外于各种潮流。不过人太聪明有时会失之于刻薄,眼界太宽有时会无所执着。钱锺书先生现在已修成正果,进入无怨无嗔的境界,但他当年那些鄙薄众神、扫荡群雄的文字还会使人替那些古人和今人尴尬。
以“一阳指”驰名武林的南帝是落魄王孙。衰败的贵族自有他迷人之处。他的温和、谦恭、忍让和迷茫,在霸气和傲慢的文坛武林都十分罕见。贵族是天生的,而不是造就的。模仿和追随衍化出来的假贵族特别令人恶心。《射雕》三部曲中,南帝门下越往后越无耻,《倚天屠龙记》中的朱长龄已是彻底的欺世盗名之徒。贵族的堕落,别有一种颓废凄怆的美,而假贵族的堕落,却只有一股恶臭恶臭的怪味。文化人中假贵族不少。已故的台湾作家高阳先生大概是当代文人中具有贵族禀赋的难得一人。
西毒欧阳锋是一个极端的“恶人”。他代表了对武林白道秩序的挑战。金庸笔下的欧阳锋是一个恶毒的异己分子,待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他靠造反起家,靠造反养家,靠造反成名成家。翻转到文坛,西毒一类就是所谓“逆取功名”之徒。他们以托尔斯泰所说的那种“反面的老生常谈”惑世、玩世、名世。这些人可能具有某种社会变迁史方面的价值,但就人而言,只能沦入下品。欧阳锋尚有些枭雄气概,等而下之的西毒门人大多只剩下一腔怨恨和恶毒了。
真正的华山第一剑是神通王重阳。王重阳武功盖世,气派恢宏,做人练武走的都是堪为天下法的主流派路子,几可视为天人。可惜王重阳并不能算做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他只是回忆和传说。王重阳缺席意味着武林主流的缺席。相映成趣的是,百代以下的中国文化也恰恰缺乏学贯中西、道势合一、包容天下的大宗师,大宗师只能成为历史,成为回忆,成为悬想。没有大师就没有主流,就只能是群雄相争或群雌相骂。这是华山论剑无了局的最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