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谈吃

根据欧洲人的说法,一个国家时尚产业的发生,不是以时装业为标志,而是以美食业为标志。美食业的出现,又以美食评论的出现为标志——原来不足称道的口腹之欲以品位的名义成为高雅生活的象征。美食运动以后,各种其它的时尚运动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场——连吃饭都讲究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究?

欧洲人的观察多少也适用于眼下的中国。中国的时尚业内美食业的发展最为成熟。时装,尤其是品牌时装,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大城市中高收入人群的炫耀性消费(或者说是小众的时尚)。而美食已经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包括男女老幼全民性的享受。另外,美食评论和美食介绍越来越成为大小媒体时尚的一项主题。

中国内地确实有一两位调理美食中文的好手,如《写食主义》的作者沈宏非。但很大一部分媒体食经作家行文的格调太低,他们文章中的油烟气不是从胃里翻出来,而是从裤兜的钱包里飘过来,他们对那些粗陋菜肴的拼命捧场,使人怀疑受过食肆主人的好处。一个人连谈吃都不诚恳,何论其它?

香港作家李碧华的《水云散发》和台湾作家刘枋的《吃的艺术》是两位女士多年谈吃文章的结集,这两本书的好处是风格各有不同但谈品俱佳,谈的都是舌的感觉胃的体会脑的联想,没有其它的干扰。

李碧华的文章是文人记吃。她似乎不善厨事,也不太留意厨艺。她记录的就是吃,各种场合的各种食品,她对饭局中的同伴,菜名的含义、用餐的风俗以及食后的联想有时更为注重,一点也不吝笔墨。李碧华记吃,以文章取胜。

她文章的标题都很抓人,“猥琐的食物”、“穷奢极侈亡国菜”。“沉闷的茄汁”、“‘裸体月饼’和‘强奸月饼’”、“性欲建在鸭蛋上”、“充满恨意的菜”、“懂得吃应‘人尽可夫’”……不由你不看,其实内容并不像标题那样惊心动魄。

她下笔有时非常狠。说到女人的瘦身,她写道,为了瘦身,女人除了粪便什么都愿意吃,除了血什么都愿意流,除了命什么都愿意赔上。她写韩国的“残废餐”。“男人围坐晚宴,完全不用动手动筷,有少女陪坐,给你布菜,一一夹放到阁下嘴里,”她很鄙视地说:“只有男人,竟然会enjoy此等仪式,又花钱,又被人玩弄,才满足醉翁之意。”李碧华的文字,锋芒毕露处,像男人一样痛快。

不过读《水云散发》更多的是读文章。就吃谈吃,我更喜欢刘枋《吃的艺术》。刘枋是位祖籍山东长在北京居台多年的台湾女写家,文章写得朴实顺畅,有一种家里有点老底子的过来人的从容。刘枋谈吃,是有治厨经验和社交空间的主妇谈吃,她胃口好,饭局多,而且会烧,能品味鉴艺。真正的食家,应该下得厨房上得厅堂。下厨房是说有主厨的本事,起码对厨艺不外行;上得厅堂是说要吃遍名席,是食肆中的熟客。刘枋是位食家。

她的文章都是大白话,说的都是她最熟悉的事,下笔之前已成竹在胸。从燕窝鲍鱼到萝卜大白菜,没有她不懂的,没有她不会做的。当然,她的长处弄不好会变成局限:她津津乐道的厨事,面对如今的火锅青年和微波炉主妇,会显得多余而不受欢迎。

不过刘枋的文章本身也很有趣,大白话里真能读出若干禅意。我特别喜欢其中的《红绒线炖豆腐》。她先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大富翁,要考验他的儿子谁最懂花钱,每人发一两金叶子,要他们不许与人分享,一顿吃光。再贵的山珍海味也花不了这些钱,结果只有一个儿子做到,他用一两金子买了很多红绒线(那时候最贵的绣花线),两块豆腐,用线当燃料,炖了碗豆腐。接着刘女士说了很多豆腐虽贱实贵的好处和做法,通篇说豆腐,临到结束却把话锋一转——“肉是冤家,豆腐是命,我却是个见了冤家不要命的人。再见吧!豆腐!”读红绒线的故事,觉得古人比今人聪明,当今贵人,碰到这样的难题,最高明的也就是把金叶子换成银票烧了炖豆腐,他不会去买红绒线,兜不了那么大的圈子。没有红绒线,这个秀气的故事就会变得很粗鲁。而“见了冤家不要命”的说法真好,就因为“见了冤家不要命”,凡人难得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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