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我沉默 第八章(3)

一觉到天明

自我出生以来

没有见过一个干净的人

在污泥中奔跑

也有骏马的心

自我出生以来

没有见过一个好人

我们互相指责

如同骗子抓住小偷

自我出生以来

没有见过一个男人

一个都没有

站着撒尿的姿态

令人看着

都为之心酸

2010/02/01

文楼村纪事(组诗选章)

事实上的马鹤铃

事实上她已是一个等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成百上千等死的人

事实上她的丈夫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所有其他已经死去的人

事实上她并不甘心就这么等着去死

事实上在她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了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也有一个刚刚死去的婆娘

事实上马鹤龄已经五十多岁了

仍然显得丰腴而周正

事实上她身患艾滋并且已经开始发作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有成百上千像她这样等死的人

事实上娶她的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

事实上这个男人也只能娶一个艾滋病人

如果他还想要一个女人的话

事实上健康的女人不可能嫁给一个

刚刚死掉了艾滋婆娘的老公

事实上死亡已经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了

它收人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

事实上这个村子已经完蛋就快死绝了

事实上他们还活着

事实上他们还必须活到死

事实上在死之前他们还必须干一些活着的事情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很想娶她

他正值壮年需要一个女人哪怕她

事实上已经没什么用了只能坐着或者

把手拢在袖子里缓慢地走几步

但他仍然很想娶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还能在床上叉开双腿

事实上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很多肉

他真希望她永远不死这样他的床上

每天晚上都会躺着一个还活着的女人

事实上村子里给大家都发了避孕套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从来不用避孕套

事实上她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传染上难道你

不怕死吗?

事实上他也怕死

但是他事实上还是不用避孕套

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倒霉吧事实上他们村子

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几乎全倒霉了

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卖血卖的事实上

娶她的男人没听说谁是因为操自己婆娘而得病的

事实上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操婆娘还要戴个橡胶套子

这在事实上比死亡还他妈不可思议

2004/05/16

程俊奎死了

刚从欧洲回来

巫昂在MSN上告诉我

程俊奎死了

就是那个曾经在新加坡当过海员

照片上

腮帮子滚圆

举起一条鲨鱼的

程俊奎

他老婆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

问完这句

不禁脸皮微红

清明前我曾见过她

农村里罕见的标致人儿

大女儿都十五了

见了生人还有些娇怯

那时她穿着大红的滑雪衫

村里的护士教她跳三步

她在阳光下轻轻一蹁腿

像一个欢乐的新婚少妇

如果不是知道她也有病

我想我

甚至都会爱上她

巫昂说

别提了

瘦了十斤

老了十岁

2004/05/23

程金山画圈

金山领我们

去看祖坟前的大石碑

石碑是早几年竖的

刻满了程氏宗族

最近五代子孙的名字

我们让金山

在所有患病的名字上画个圈

金山说

这个容易

上面的太老,下面的太小

十年前,都没卖血

一边念着

一边拿粉笔

在中间那一堆名字上画圈

程国富、程俊富、程俊奎

程春山、程铁梁、程铁成

程铁山、程金山……

他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手撑着石碑

一手笨拙地

在上面画了个白圈

他没有停留

他接着画

那时清明未到

麦苗青青

一丛丛新坟

簇拥着祖坟

2004/05/23

程咬金

老人耐心地翻着族谱

祖宗的名字已经泛黄

翻到某一页时

我突然看到

一个熟悉的名字

“知节公咬金”

哈哈

哈哈哈哈

劫皇纲的程咬金

三板斧的程咬金

凌烟阁的程咬金

据说是笑死了的最有福气的程咬金

如今你的子孙

遭大难了

2004/05/22

哑巴说话

我们去的时候

哑巴家正办丧事

母亲死了

因为艾滋

哑巴看见我们来

突然从人群中冲出

一把握住我的手

不停地摇晃

如果此时

哑巴开口说话

一定会是:

“同志

您可来啦!”

哑巴站在院里

被来吊丧的人们围着

带着他们

到棺材旁边磕头

但他的眼睛

一直没有离开我们

我感觉哑巴

想说话

哑巴拎着他的哑巴女儿

向站在院门口的我们走来

人们跟在哑巴后面

他们看起来

都知道哑巴要说什么

哑巴和他的哑巴女儿

咕咚一声

跪在我们面前

指着自己的屋子

抬头望着我们

哦,我明白了

他是想说:

“我家很穷

给我点儿钱。”

我点点头

把哑巴拉到角落里

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

哑巴摇摇头

脸色十分阴郁

哦,嫌少

我就又掏出一百块

哑巴脸色更难看了

像一个愤怒的忍者

令我窒息

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刷地伸出右手

亮出五个指头

哑巴哑巴

我分明地听到你在说话

那恶狠狠的声音

——“五百

少他妈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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