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浅儿是我的女儿,四个月了,才刚刚会笑,没有音儿的,在嘴唇上迅速一闪的微笑。

这笑,第一个就被发现了:是我的妻子,浅儿那美丽而善良的母亲。那是树发芽,春正浅的日子,我们到姨家去,在车站上候车,孩子就在她的手掌上旋转,一口一亲,一亲一呼,万般作态地逗着,全然不理会旁边的人了。突然,就对我叫道:“快,快来哟!”我跑过去,孩子躺在怀里,均匀地呼吸,阳光下,看见了那脸上茸茸的毛儿,豆芽菜般儿地嫩。她说刚才是笑了;就再去逗,却终未再逗得出来。她便很是替我遗憾了,说那笑的好,金色的,甜丝丝的,使人心惊慌地酥酥颤……“孩子是认得我了,是专给她母亲笑的哩!”周围的人都听得有趣,哧哧地笑。她好像获得奖赏,越发兴致了,说那笑是极像玫瑰花儿在绽哩。

她真是有些傻了,全然不是以前的样儿了。那个时候,她是该活泼的妙龄,那高高隆起的胸脯里,是该蓄饱了青春的呼吸,但她却十分的腼腆,没有事了,是不大出门的,一整天可以静静地坐在家里做事。现在,她不甘寂寞了,喜欢种花,喜欢读诗,喜欢到充满阳光的田野去;一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她抱了孩子在那里了。她个儿不高,长得娇嫩,谁也想不到是养孩子的时候。“谁的宝贝?”人问。“我的呀!”她说,脸不青不红,问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她就大笑,显得很是骄傲,似乎这个世界上,她是最富有的,有奇功可居的人。

而且,我发现她慢慢有一种虚荣心了,极喜欢恭维。谁要说句:这妞儿长得疼哟!脸子白呀!鼻子俏呀!她就对谁十二分的好;一路跑回来,要一次又一次给我复述这些赞美词。末了,激情还是发泄不了,就抱了孩子在院子里跳着跑,快活得像一头麝,为它的香气而发狂了哩!

我是个呆人,只是偶尔弄点文学,她却是剧团里的名演员了,那头发里,袖领里,时常飘出一种淡淡的指甲花味儿的甜香。记得结婚前去一个朋友家,那人生了孩子,才过了周岁,她在那房里只呆了五分钟,不喝她家的水,连炕沿儿也不肯坐,出来对我说:“一股尿臊味儿!”如今说起这事,她就笑了,骂自己一声“幼稚”。我便看见她常常用手去拧孩子尿布;拉下屎了,还要凑近去看那颜色,说是孩子受冷了、受热了。有时正抱着,孩子突然尿下了,我叫了起来,她忙分开孩子的腿,问:“浅儿裤子湿了?”“没有。”我说,“全尿在你裤子上了!”她就说:“不要惊动,让尿吧,一惊动就会不尿了哩!”她那裤子上常常就看见有尿的白印儿。但是,孩子的裤上,是不允许有一点湿的,因此,我总免不了被惩罚似的夜夜在火炉上烘那湿裤子的。

一天夜里,风雨很大,哗哗哗,打得门外的那棵棕树整夜整夜地响,我在炕上睡不着,坐起来构思一篇文章,终也思绪不收。她却没有醒,伸着胳膊,让孩子枕了,那整个身子就微微蜷着,孩子就正好在她的怀抱了。咝儿,咝儿,睡得安闲,似乎那风声雨声,在棕树叶上变成了悦耳的旋律,那睫毛扑落下来,是一副完全浸融的神态。突然,孩子动起来,只那么哭出一声,她猛地睁开了眼,立即就醒了,伸手将孩子抱起来。我奇怪了,在她那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一根孩子的神经吗?孩子醒来了,半夜里是常常不再去睡的,她就搂着哄,说好多好多的话:“乖乖,不要哭,听妈妈话啊!”“瞧爸爸,爸爸又在想文章了,你问他,又在编什么离奇的故事了?”我笑她“对牛弹琴”,她说:“你听你听,孩子完全是听得懂的。”我终没有听出什么来,浅儿只是傻乎乎地“啊儿”“啊儿”地叫着。

慢慢地,我嫉妒起我的小浅儿了。这孩子没有出生前,我是她的魂儿,一下班回来,她就让我陪着她说话,给我撒娇,一颗糖儿也要我吃一半她才肯吃的。现在的重点,彻底是转移了,孩子成了她的心儿、肝儿。可以说,我之所以对孩子好,是为了讨得她的喜欢,而她待我好,也只是我好待了这孩子。我从京城托人买给她了高级毛线,是让她打些时髦的上衣和头巾的,她却全给孩子打了衣、裤、帽、袜。孩子穿不过来,她一有空就翻出来看看,像我翻素材札记一样入味儿。

她开始有了个坏毛病,黎明时分,就睡不着了,独独爬起来,一眼一眼瞧着睡着的孩子看,看着就悄悄地笑,然后对我说:孩子的眉毛是她的,但比她的淡,淡的好;孩子的鼻子是我的,但比我的直,直的好。她总是孩子、孩子的;孩子成了她生活的主弦,只要碰它一下,立即就全七音齐发了哩。这个时候,我常常就在心中叫道:那我呢?那我呢?真不知道我在她的心上,还有多少位置呢?

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出差了,我给家里写信,偏不提孩子事,她回信了,说:“你为什么不问问孩子呢?你走了,你一定觉得是清静了,可我,还是每夜每夜哄着浅儿睡,她还和我拉话儿哩(当然你是听不懂的)。你要爱浅儿,咱们在产床上就定了的,只要这一个,你要不爱,那会伤我心的。你瞧,孩子多么漂亮,那眼睛多亮啊!……或许,你是在心上爱她,爱得比我还深,但是,你要表现哩,傻瓜!”

于是乎,我心情慢慢轻松了,才知道是我错了,原来这世界上的爱,是无限的!以后的日子里,我果然发现,浅儿的出现,不是分散了她对我的爱情,而是更深沉了,更巩固了;该我十分感谢这孩子了!

从此,孩子成了我们幸福的源泉和理想的寄托,我们甚至讨论起孩子的将来了。我说以后一定要培养成个作家,写出爸爸写不出的流水般的优美韵文,她说以后一定要培养成个演员,唱出妈妈唱不出的黄莺般的动听歌子。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结论道:孩子是孩子的,谁也不能强迫,让她以后自己选择吧!

孩子简直是我们家的小太阳了,一切都围绕着转起来。但我,心里却时时泛起了一种隐隐的苦恼,因为我没有了时间,也收拢不下思想去弄我的文学了,几个月来,各家报刊的约稿信在书案上压下了一沓儿,却只是无法写出一个字来。她看我可怜,便腾出空儿让我去写,但终写不出满意的,想,有了孩子的人了,半辈子已经过去,竟还一事无成!愈是苦恼,愈是写不出来,便越发地苦恼了。她就抱了浅儿过来,说:“苦恼什么呢?咱是不行了,可咱有孩子啊!你掂掂咱的后代,她会有出息的,咱们就好好培养她吧!瞧,孩子对你笑了!”

我的浅儿,果然在向我笑了哩,虽然还是那么无音儿的,在嘴唇上迅速一闪的微笑,但她毕竟是认得我这做爸爸的了吗?

我笑了,我多么感激我的浅儿,多么感激我浅儿的美丽而善良的母亲啊!

草于1980年3月3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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