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但愿你拥抱的人正泪流不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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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继续一个人旅行。

有一次,在芝加哥的密歇根大道上散步,走到美术馆前,六张国际象棋桌摆在绿荫下,六对路人站在两边,默默下棋,表情有意思极了。我停下来观战,他们手艺都很好。

那天我就站在原地,回想起我与旧人下棋的夜晚——与对方一声不吭地厮杀,时时刻刻计算,揣测,试探,诱饵,声东击西,破釜沉舟,经历以“車”换“相”,以“后”杀“后”的代价,最后无非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谁将了谁的军,你死我活。

其实何苦。何不选择趁早和解于某一步困局,放任一盘残棋,静静摆在那里,屋内一夜和平,灯烛如豆,窗雨如泣。

过去多年里,已这样愚蠢地与人对弈了太多次。若再有一次机会,大概不会再与彼此为敌。会选择与那人站在同一边,与这个世界下棋。像并肩的战友,以彼此之爱,对弈人性弱点。世事无常、岁月无情。强敌纵然在前,仍有胜利的可能。即使没有——也要如《一代宗师》中所说的那样,“就让我们的恩怨,像一盘棋那样,摆在那里”。

它将是无解的。无解于余生的沉默、牵挂、遗憾、眷恋之中。残局意味着,即使我们输给了时间、人性,我们仍像战友一样站在棋盘的同一边,不肯离弃,不肯倒戈。

只是战争已经提前结束了。

4

这不是一个静止的世界,万物流换不停。但在某种集体无意识的深处,人难免渴望着“美好的事物永存不移”——渴望一刻黄昏永不落幕,一则长夜永不天明……即使绝大部分哲学与宗教,都指明了这种渴望的不可求、不可能。也许恰恰是这种不可求、不可能,促使人不断追寻、又注定不断失落;所幸,这个过程能较好地填补活着的空无,并带来记忆的生动。否则,若一个人活着不渴,那也几乎等于无望了。

这本书中的这些文章,记录着这两三年来的一些零零碎碎。像以前的文字一样,它是个人意义上的纪念。无比感恩,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竟能有微弱共振,存留一瞬。

作为一个写作者,天性中的敏感注定使我对活着的感受更加细致、切肤。但命运的仁慈在于,我能将那些快活与失落都溶解于文字,从而避免被它们活生生吞没。

文字成为某种呐喊,由此,我才能沉默地生活。

2015年6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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