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杂记之二

一年来的流光,全埋在尘嚣里奔走,往日澄明的心境,似乎也沉浊了许多。

秋光已经老去,院前的桐叶都飘尽了。近来冷雨缠绵,每一次坐着黄包车出行,在油漆篷布的包围里,静听雨声潇潇,如打残荷,怅触无端,便不觉油然而起。

在一般的意念中,雨天总是可憎的。晴空朗日,持续到几个月也不觉得什么,而苦雨连朝却就能招人嫌厌。也有人以达者的心情,说没有雨天阴沉,怎显得晴天爽朗!但这已经是退一步作想了,实则阴阴的天气,也正不乏讨人喜欢处。

不知是什么因缘,我向来对雨有好感。记得我童年时代就喜欢雨,那时我在乡间小学读书,一遇到阴沉天气,就觉得兴奋,老早背了书包,撑着伞上学去。有时雨太大了,母亲劝我告一天假,但我总不愿意。——乡间风雨飘摇的时候,小学生多数是逃学的,照常到校的往往只有少数不约同来的顽皮孩子。因为人数太少,学校就无形停课,先生照例关照一声“自修功课”以后,顾自己躲到寝室里去。于是我们便活跃起来,开始把教室里的课桌椅挪开,循着屋子四面环叠,在这桌椅的堡垒当中,捉迷藏、翻九楼……什么新奇的游戏都会想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发明了一种我们称为“推潮头”的新游戏。在教室后面,原有个狭长的天井,久雨之后,积水成塘,阶石的隙缝里,常有许多红色的小毛蟹爬出来。我们起先是脱了鞋袜,涉水捉蟹;后来又异想天开,把门板横放在天井的一端,用三四个人,每人拿一根球杆,一头抵住门框,一头抵住自己的肩膀,一声呼啸,协力把板门向前推去,直推到天井的另一端,抢步逃上阶沿,积水受门板的推挤,突然高涨,汹汹然向前涌去,到天井的尽头,在墙上轰然一击,浪花四散,又卷簟似的汹汹然涌回,这一瞬间,真有点像在钱塘江畔看撼动山岳的秋潮!

自从发明了“推潮头”,凑着机会就常常兴高采烈地扮演“弄潮儿”。有一次,约莫是深秋时候,冷雨横飞之中,我们竟脱尽鞋袜,卸了上衣,赤膊冒雨推波作浪。玩得正起劲,老师忽然来了,一见这情形,不觉惊瞪了眼睛;但一念之间,竟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一笑松弛了我们紧张的心弦,在笑声哗然中,赶紧披起衣服,向教室里蹿去。

离开了学校,这种心情与机会便不复再有。但犹忆有一年的暑假当中,住在家乡,还和一个儿时的同学,常趁彤云密集、骤雨欲来之顷,跑到南山麓下的路亭里去听雨声,直要到雨过天青,才踏着湿痕斑斑的石板路跑回来。

三年前,我开始挑上生活的担子,常常安步当车,早出晚归。遇到天雨,手里多了一把伞,冒着雨,踏上曲曲的田径,四野的寂静似乎把空气凝成了固体,平时了望不到的【NFDA1】【NFDA2】湖,在前村的绿树梢头浮起小片白光,隐约可见。那时我似乎还不以雨中跋涉为苦,雨丝湿了衣裳,还往往怀着微妙的心情,兀立在花浦桥上,俯瞰潺潺的流水,和水面无数圆圈四面连续的图案。前年秋天,旅居浔阳江畔,在那孤立江边的小楼一角,更觉得雨声的亲切。每当烟雨闬闬,轻纱似的笼住一切,遥望对面青山,淡极欲无;悠悠坐对,也往往历二三小时。然而如今又是如何?期望童心的来复,固是梦想;即是要唤回一二年前洒脱的心情,也已不可复得了。

日来苦雨,每天外出奔走,忙忙碌碌,较远的地方还不得不借重人力车代步;一到晚上,在房子里静定下来,只见满地脚印,湿漉漉地惹人不快。同时一股冷气直从足尖上升,原来是穿了底的皮鞋,吸收了足够的水分。脱了鞋,白袜上满是黄色水痕,一缕轻烟,正幽幽散发,宛如楚云出岫,要带着它们的主人羽化而登仙。无奈世味如荼,尘俗萦心,如置身轭下,我再也飞不起来。

阴晴风雨,发乎自然,各有丰姿。如果营营扰扰的人生,只为了一身温饱,那真是太辜负造化丰富的供养了。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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