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呼唤(6)

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还不见你出现。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宿命论的狂想。比方说,我很想抛一个硬币来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来。这说明我开始有点失常了。

人呀,无可奈何的时候就要丑态百出。我来揣测你遇到什么了。

也许是会议整风,鸣放得太过了吧?北京来的记者也有一份,留在那里走不了。呜呜!但愿不是这样!

也许是你去游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热吗?千万不要太热。下雨吗?千万不要下雨。下雨什么也看不清楚。刮风吗?不要乱刮大风。最好是迎面而来的洁净的风。你迎风而去,风来涤荡你的胸怀,仰望着头上的蓝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要给你写诗,心里太乱写不了。俾德丽采!俾德丽采!

在回家吗?在火车上吗?想到我了吗?别想,好好睡一觉吧。祝你心里平静而愉快。为什么没有高速火车呢?飞机!协和式飞机!我想一头穿过墙壁奔出去找你。去不了,我太无能。

飞飞飞,飞飞飞,你快飞回来。××昨天来找我,说他也不知道你的消息。这几天我干什么也静不下心来。我今年准考不上大学。前天办工业三十条学习班,我中午喝得大醉,被头儿当场点名,我厚着脸皮不在乎。

我发誓,你不回来我也不给你写信了。再写我就要胡说八道了。绝对不写。不写。祝你愉快!

王小波 6月5日

又及:我没有怨恨吧?一点也没有吧。

还有,我瞎扯。不是俾德丽采。那不是咒你吗?不怪我,怪但丁。打倒但丁!打倒意大利!打倒佛罗伦萨!

 

李银河,你好:

我自食其言,又来给你写信。按说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可是我今天病歪歪地躺了一天,晚上又睡不着觉,发作了一阵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没有人来听我说。

我又在想,什么是文学的基本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谁能对这个问题给出美妙的答案呢?当人们被污泥淹着脖子的时候?

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中国人真是可怕!有很多很多中国人活在世上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周围逡巡,发现了什么就一拥而上。比方说,刘心武写了《班主任》,写得不坏,说了一声:“生活不仅如此!”就有无数的人拥了上去,连声说:“太对太对!您真了不起!您是班主任吧?啧啧,这年头孩子是太坏。”肉麻得叫人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这问题真是深奥。我回答不上来。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雨果博爱的暴风雨已经过去。罗曼?罗兰“爱美”的风暴已经过去。从海明威到别的人,消极的一切已经过去。海面已经平静,人们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车、洗衣机,中国人买电视,造大衣柜,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学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给孩子洗尿布,这一切也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释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这是件很好的工作。

可是我对人间的事情比较关心。人真应该是巨人。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的全不一样。他们全是白痴。人不可以是寄生虫,不可以是无赖。谁也不应该死乞白赖地不愿意从泥坑里站起来。

我又想起雅典人雕在石头上的胜利女神了。她扬翅高飞。胜利真是个美妙的字眼,人应该爱胜利。胜利就是幸福。我相信真是这样。祝你愉快。

王小波 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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