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我担任将军副官的日子(12)

我喜欢在报社的兼差工作,因为有许多琐碎小事无法写进正式的报告中。前线军官从散兵坑出来时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刷牙刮胡,即使是军事史家,也会错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的不慌不忙有时令人气恼。有一次我和一位营长走在柏油路面上,他警告我不要踩到地雷,但语调太过漫不经心,几乎是用唱的:“喔喔,你要踩到地雷了!”这时我才发现,就在正前方的路表有数处松动。日军一定匆忙行事,因此重新填过的地面十分明显,连地雷的黄色雷管都清晰可见。可以理解的是,这些不是针对人的地雷,而是针对坦克及卡车的地雷。事实上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被散落路边的杂物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前方的危险。但我的同伴曾少校在示警时语气应该可以再加强一些,抑扬顿挫可以再明显一些。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误触地雷,对他也没好处。

我开坦克进腊戍时,一位坦克班的班长受了轻伤。他回来时,头上已经扎过急救包,血迹斑斑,但是他困窘得不得了。意外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他让炮塔盖打开得太久,日军以榴弹炮瞄准我们时,他来不及应战。但是他否认在战役中受伤。他极力辩解:“看,我只是稍微刮伤而已。弹壳击中砖墙,打下一些尘土和灰泥,对吧?所以有一大堆烟尘掉到我头上。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你怎么可以说我被弹壳打到呢?我又不是铜墙铁壁,对不对?”士官对战争的风险轻描淡写,对他们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为意,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

我喜欢听士兵间的对谈。八莫战役所以旷日耗时,原因之一是我们后方的桥被雨季时的大雨冲垮,坦克因此开不进来。有一天我听到一名卡车司机对另一名司机说:“坦克车有什么用?只要给我一千卢比,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开着我的GMC卡车在城里横冲直撞,效果就和装甲车一样。”但他的同伴不为所动:“好啊,老兄,我可以替你保管钱。”

在缅甸和印度,士兵每个月可以获得十二到二十卢比(三到五美元)的零用钱。大多数人都花在香烟上,但也有人节俭会打算,省下钱来买手表。有一次,我们的前线响起日军坦克战的警报,一名连长推火箭炮上前线。在这紧要关头时,一名武装火箭炮的中士忽而回头,打算向连长的勤务兵买手表,那可是十足的五卢比。交易没有成功,不过我们可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勤务兵开价两百五十卢比。

当然,战争不可能总是如此滑稽。事实上,每天都有人被炸断腿,头颅大开,胸部被打穿。我看到的人类痛苦不知凡几。我听说,德军让军乐队在战场上吹奏送葬曲,美国的作战部队中有坟墓注册处,但驻印军一切付之阙如。我们的死者,如果算得上埋葬的话,只不过在尸身上覆盖一层薄土。雨季时大雨冲刷新挖的墓地,凄凉的光景让路人也觉感伤。大多数的日军尸身横在路旁,无人闻问。我在中学时,曾经读过一篇反战文章,作者描述他曾躺在死人旁边,看到蛆在尸身上翻滚蠕动,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亲自经历他的描写。在缅甸战场上,我有非常类似的体验,我还看到蚂蚁从死人身上搬走米粒。

但战争的不理性并无法说服人。战争让战士过着累人的操练生活,却也带领他们进入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重重机会及神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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