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将军虽然看起来安静随和,却相当坚守某些原则。我两次劝他,身为高阶中国将领,他应该多出现在前线。但我这两次劝告,都只惹来他的生气。对他而言,他的指挥职责只要从将军的营地发出即可。只有在战事吃紧,例如前线有相当比重的人马陷入危局时,才需总指挥亲身抵达现场,他的在场才有意义,才有分量可言。除此之外,高阶将领如果太常到前线去视察,只会打扰下属的指挥。如果说史迪威鄙视郑,那么郑同样也瞧不起史迪威在前线“炫耀”,看不惯他老是出现在前线,对下层军官定期施压。事实上,郑将军在缅甸数次探视前方的营队,还有一次搭乘L1联络机飞到敌方阵地,但他对这样的作为向来没有太大兴趣。
郑将军和史迪威及指挥部的关系愈来愈恶化,他飞回重庆两次,要求蒋介石解除他在驻印军的职务,有一次还声称如果不换他,他就不离开中国(我是后来从郑夫人处听到的)。蒋介石大骂他一顿,但又安慰他,只要他继续和美国人周旋,对抗战就是一大贡献,他的努力会受到肯定,不论他是否实际指挥军队。
1944年夏天,他被升为驻印军的副总指挥,进一步确定他是个没有实责的将领。当时在缅甸北部的驻印军,已扩大成两个军团。而指挥部还是直接指挥部队长,就像以前直接指挥师长一样,再度绕过中国高阶将领。史迪威被召回美国后,继任者索尔登(Daniel Sultan)毫无意愿改变现状。新的美国总指挥从来不曾请副总指挥开会研商。
郑将军的幕僚只缩减到一小群军官,在雷多(Ledo)设立办公室。驻印军的野战将领都前来诉苦,并透过高阶长官重申对蒋介石的效忠。美国人可能以为,由于他们的企业化管理,阴谋与政治会远离驻印军,不可能像在中国军队中一样猖獗。就短期和当地来说,这种想法不能说错,但治疗的功效只限于表面。
在史迪威的小成本军队中,军源十分复杂。新三十八师在转变成国家军队以前,是财政部税警总团。在盐税还是国民政府重要财源的时代,这个单位是用来巡逻产盐地区,以防武装走私,因此这部队被称为“财政部长的军队”,将领是孙立人中将,毕业自维吉尼亚军校,和黄埔军校没有渊源。新二十二师来自杜聿明率领的第五军,他就是在第一次缅甸战役中对史迪威怒吼的那位将军。师里的许多军官毫无疑问仍然效忠于杜,因为他们以往都因他的推荐而获得派任或晋升。目前的指挥官是廖耀湘中将,毕业于黄埔第六期,又到过法国的圣西尔军校。新三十师原先是补充兵训练处,师长胡素少将是赫赫有名的黄埔一期生,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战争开打后,直接从中国飞来的两个师也一样,背景及人事都很复杂。
史迪威将军遵照美国陆军的惯例,在密支那(Mitkyina)战役结束不久就解除胡素和旗下两个团长的职务,要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回中国。接着他论功行赏,晋升数名野战军官。依据国民党的惯例,这些举动必须经过蒋介石的核准,而蒋介石自己在进行如此重大决定前,也会衡量大众的反应及政治上的可能冲击。
就这方面来说,史迪威的指挥权比蒋还要有权威。
不过,这位美国将军并没有解决政治问题,他只是加以忽略。很少人认为,这位美国大叔的管理风格可以延伸到整个国民党的军队。随便举一例来说,他在整备三百万名士兵时,不可能不会对某些单位特别偏心。他也不可能把用于驻印军的严格筛选标准,施行到三百多个步兵师。一旦达不成这样的标准,他可能和我们一样,必须平衡局势,而不是加以改革,除非他打算像共产党一样,完全去除军队的都市影响力,重新改造军队,让军队的势力完全由乡村来支持,并且改造乡村,一切从头开始。不管是美国人或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这样的计划必须经过详细繁复的“主义”论战后,才得以施行。对单一性及一致性的要求,等于是将共同的分母强施在千千万万名政工人员身上,这些人可能低微到“高贵野蛮人”的地步。走向单纯化的疯狂一旦激活,就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在延安发起运动的人士,必须抑制略嫌没教养的言辞与行动,达成心智一致,以维持战事的顺利进行,但他们很少能预期到,这种运动的动力,最后会将他们卷入“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