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错中动人 2

不但有高潮而且是多重高潮

昨晚十二点,看的《让子弹飞》首映。很少有电影能让我这样冲动,幸好这部电影值得。

前些日子读木心,有一段话我很喜欢,他说:“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态度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如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我很喜欢他提到的“气息”和“脉息”这两个词,让我想起电影。在我看来,如今的台湾电影和日本电影不免给我这种感觉:精致清新,但是脉息微弱,格局小了,不再有豪壮狂放的气象。

看《让子弹飞》是酣畅淋漓的体验,整个电影院都在沸腾。每有给力台词出口,电影院里有人大叫:“牛逼!”就像听摇滚演唱会,很难在椅子上安坐。摇头摆尾,大声爆粗,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差不多,跟子弹一起飞了。看中国电影很难高潮,因为不给力,因为找不到G点,如今不但有高潮而且多重高潮,真的爽到,确实不容易。

我却一直在想脉息和气息这两个词。电影一开头,土匪们纵马跃出山林,那一组日光下漂亮的移动镜头,只有黑泽明的电影里才有。最后的高潮,山林中打斗,不过寥寥数人,却觉有千军万马。李安说,电影有几个要素,思想,感情,运气,技术,最后是个性。姜文的电影全是个性。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霸道的自恋,这么自恋的霸道,这么自恋而霸道而让人喜爱呢?因为他的个性深处是敞亮和单纯。

他信奉的那些东西,久远而浪漫,比如男子应该醉卧美人膝醒斩仇人头手中刀一把快意雪恩仇,比如男儿膝下有黄金应该站着挣钱站着花钱没什么值得跪下,比如不好来的钱应该好散,散给什么人?散给世上受穷的人。这些东西,我们在古早的小说里见过,在传奇的故事里读过,小时候也在我们的血液里沸腾过,以为天经地义。那时候的英雄枭雄是穿漆黑大氅的虬髯客,是像金子一样赤诚的男子,但是后来,这种趣味不再有人认同,不知何时,英雄也变得暗淡,晦涩,落魄和龌龊,怎么就变成身份暧昧心事复杂一脸胡茬和倒霉的中间人了呢?上课时老师说,这呼应了时代精神,将英雄凡人化,人性化。但是我就是觉得,不管怎么说吧,太不给力了!

其实给力,就是气息壮,力道足,不给力,就是气息微,力道弱吧。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气息,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气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息。像陈大导张大导,我的感觉是,人近老年,气息衰微,虽有外壳庄严,里面已经是入不敷出。所以把玩纠结,把玩精小,当年气壮山河,如今是江河日下。手艺还在,那股子悠悠荡荡豪豪壮壮的气,没了。

说了这么多,该有人说我只讲虚的,不见实的了。我看《子弹》,最大的感受就是,姜文真是把好刻刀啊。演员就像石材,导演就像是刻刀,印刻得好不好,要看他怎么把握材料。姜文几乎从不失手。刘嘉玲在《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架不起一个女皇的气象万千,但是在《子弹》里演一个有情有义有欲的妓女,那么鲜活水灵,一个拧过来的背影,一个斜斜的眼风,风骚入骨。

葛优在《赵氏孤儿》里只有单一的表演,因为角色单一,但是在《子弹》里,他呈现出他最好的表演。葛优最大的特点就是,悲喜难分,在极端的悲中一转眼,滑稽相又出来,在滑稽中悲怆陡然叠加,滑稽又嘲讽了悲怆,滋味复杂难言。唯有复杂,所以丰富。葛优的复杂丰富,一直以来被低估,惯常让他演大喜,演大悲,却少有悲喜难分。《子弹》里他演的马县长,是整部电影里最精彩的人物,我觉得甚至也是本年度电影中最精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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