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已成佛(2)

那个红衣团长说:来,让你姑姑给你表演一下。说着,他拎起姑姑的手臂做弯曲伸展的动作,并让姑姑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奇怪,姑姑居然可以很自如地做到。接着,他又拎起姑姑的腿,上下挥动着,又做屈膝盘腿的动作,姑姑居然也做到了。接着,见有人进来,他又要重复这些动作,我怕他伤到姑姑,连忙说:不要,不要这样……他不听,又要姑姑表演。姑姑的腿和手臂又被大力地举起弯曲,那手臂和腿上布满了针眼,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啊,我再次说,不要!不要!团长还是不理睬。我没有办法,心疼得哭出声来。那团长终于停下来了,对我说:你,出去吧!我怕给姑姑添麻烦,不敢悖逆,只好拖着沉重的罪孽的肉身,不可饶恕地哭泣着出去。

表哥红着眼睛跟着我出来。他再次拖住我,把我带到那个拐角处,他说:妹,咱们不是佛门中人,在这使劲哭吧。说着,他已泪雨滂沱……

姑姑的佛友们分成三组,轮换着唱“阿弥陀佛”,这颂唱声在

48小时内没有片刻停歇。一组唱累了再换一组,被换下来的人喝点水,吃着从自家带来的食物充饥,我们为他们准备的饭菜他们一口不动。有位佛友自己带的东西吃完了,吃了一点我们的,竟然要付钱,说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坚拒,他便强给,争执半天,最后还是我们妥协了。

这是一群怎样的人呢?他们行走在大千世界里,却能超然物外,这个红尘滚滚的凡间,只不过是他们的临时过度之所,姑姑正在前往的地方才是他们永恒的归宿。离世,对他们来说是“往生”,是一种庄严的喜乐,因而他们能笑看生死。

其实,对于活在世间的每个人来说,活着是暂时的,死去才是永恒的,悠悠岁月中,我们也不过是短暂停留的过客而已。与他们相比,我们应该悲哀的是,他们知道离开这个世界后要去向哪里,一生一世都心有所属,心无旁骛,因而预支了来世的幸福。而我们对自己的身后一片混沌一无所知,却又做不到一无所求。活着时,我们忙于将世界占为己有,忙着忙着就忘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死去。而到了临死前,回首来时路,又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这样一来,我们既找不到来世,又断送了今生,剩下的只能是在悲伤中毁灭……

不由自主的,我很想靠近他们,我申请加入到他们中间,与他们一道为姑姑吟诵“阿弥陀佛”,他们很乐意地接纳了我。一个年轻的女佛友体贴地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我,因为那里暖和一些。她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安慰我,想必她也有白发娘亲,她也食人间烟火,俗人的悲伤她也理解。念着念着,我想起姑姑小时候给我扎小辫的情景,眼泪又出来了,女佛友就用手肘捅捅我,我立刻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赶紧抹掉。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一片鲜红中,显得那么不合适,这让我好生自惭形秽,有些怯于在他们面前走动。

在唱到我的喉咙有些嘶哑的时候,又一个黎明来临了,姑姑的身体被抬出了她生活了20多年的老宅。在团长的引领下,所有为姑姑送行的人手握一朵黄色的菊花,在灵车两边一字排开,唱着“阿弥陀佛”,鞠躬行礼。当姑姑被放进灵车的一刹那,

对,就是那一刹那,不远处的天空突然响起一阵脆亮的鞭炮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鞭炮不知道是哪里燃放的,不知道是谁燃放的,不知道是为什么燃放的。而这一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

我身边的一位佛友悄悄对我说:你姑姑大概成佛了,停放了两三天了,刚刚还看见她的手脚仍然那么软活,世间罕见啊。还有这鞭炮声——真的,好神奇。

我抬头望着灵车,车门在缓缓关闭。那里面躺着曾待我如慈母般的姑姑。我曾自认为我知道她的一切。可是,一个常年守着青灯黄卷,焚香问禅的人,一个几十年素食简衣,一心向佛的人,她所封存着的那个深邃清远的世界,怎能是我这样的贪恋红粉,乐享浮华的人所能洞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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