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失声痛哭(1)

最突兀和典型的是灯火,比任何夜晚都要灿烂。我站在结着霜花的窗前,撕开发黏的嘴唇,对自己说:“还有这样繁华的孤独吗?”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年我十八岁。几个月前,穿上肥大的军装,一块石头一样晃荡向西,几天后又像一根羽毛落在巴丹吉林沙漠。在新兵连,从军姿到操枪,手、脚从红肿痒痛到渐渐如常,感觉漫长如铁。大年三十晚上,礼花从营区各个部位腾冲而起,在幽深的沙漠天空绽开。其他战友都围在大屏幕前看虚拟的锣鼓笙箫、歌舞升平与吉祥安泰。我借口上厕所,溜回十几个人的大宿舍。

我确信那是一种“繁华的孤独”。一个少年,从偏僻乡村走出,就深陷到三千公里外的沙漠。此时此刻,父亲一定在贴着新对联的门扉上挂了灯笼,红色的光在寒冷刺骨的南太行乡村夜晚,把一家人贫贱的生活照得满目吉祥。母亲一定在一个人包饺子,包了素馅再包肉馅。弟弟大致会放鞭炮,拿着燃烧的木棍,手尽管冻得好像十根并排燃烧的红蜡烛,但乐此不疲。还有爷爷、奶奶及其他村里人,他们也都如此,尽量用彩纸、灯泡和蜡烛把这个夜晚装点得异于寻常。

窗玻璃冰得咬手。我刮掉一层白色窗花,张着眼睛看了看喧闹的外面,再看看沙漠缀满星星的墨色天空。宿舍里,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和日光灯的咝咝声,安静得像是一个人的岛屿。我哭了,眼泪打在已经缀上领花肩章的军装前襟。我没有擦,而是看着那些黑色的斑点,只觉得一个人初在异乡的春节竟然是如此的空洞,曾经的场景和氛围被置换,而且天经地义;曾经的场景虽然简陋,但其中堆满贫穷的温暖。“繁华的孤独”只针对个体,夜晚、灯光和烟火则不管这些,它们合谋将这个夜晚推到我面前,并且不容分说地将我笼罩,

这就是掠夺与篡改。

这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经历的第一个春节。过了那个年,我十九岁。第二天,和战友们一起吃了饺子,我就趴在床铺上给爹娘写信。大致写了十几页,但没有提“繁华的孤独”。只是说了自己在沙漠军营对他们的感念,还夸张了灯光和烟火的美妙。当我把信装好,放在连队统一收信的木箱里,忽然觉得心里空空如也。扭转身,我对自己说,杨献平,你说了假话。烟火和灯光再好,也都是人布置的,它们再美丽,也进入不到人心里。 “繁华的孤独”只可以分享给自己,说给爹娘,他们不会理解,还会说我故意玩文字游戏,让他们“看不懂”。

我所在的沙漠名叫巴丹吉林。1992年一月,火车出秦岭,过黄河,擦着祁连山的积雪行驶,到酒泉下火车,又乘坐大巴车。在我不知道还要去哪里时,我看到了黝黑的戈壁,在稀疏的城镇和村庄外围坚硬无际。临近营区,下起了雪。米粒大小的雪粒把玻璃敲得叮当作响。我看到,黑色戈壁上敷了一层白色,好像一个粗壮的男人身上佩戴的一面镜子。我隐约知道,此后几年,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人将以陌生身份,进入到一片比天空辽阔的大地;也以异乡者的姿态,在如此荒凉与空旷的所在,开起以消耗与迷惘、激越与无助为主题的青春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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