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生活,长期伏案和没完没了的任务让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部坏了多处的机器。当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了无意识的按部就班,当个人的棱角被锋利的镰刀削做整齐的点头分子,那么,人生也就少了青草的茂绿和阳光的直接光芒。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了出来,骑着单车,行在满是粗大石粒的乡间公路上。夕阳在祁连雪山的头颅上耀着碎金,细微的东风带着细微的黄尘,沿着寂静,蛇一般急速游走。它们擦过我的身体,进入我的肠胃,但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逐渐习惯了尘土满面和充斥呼吸的憋闷。公路两旁的白杨紧密相挨,一棵接着一棵,它们的枝丫相互挽着,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整体。在沙漠当中,任何集体里的一个或是多个人的独立都有可能导致一个整体的衰败和崩溃。
那些树似乎比人更清楚这一道理,它们对生存环境的了解和参悟令人敬佩。再庞大的树林也是一棵一棵的树组合起来的,每一棵树的生长就是树林的生长,一棵树的死亡也是一个生命的死亡。不但人类需要尊重,树还有我们身边更多的事物,我相信它们都有自己的个性、生命和尊严。
村庄的炊烟像蛇,扭动着向更高处的云彩靠拢,呛人的气息令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农人们仍在村庄附近的田地里忙碌着,夕阳下他们的背影诗意盎然。挎篮走动,挥动铁锨,或是埋身庄稼,他们的身子和头颅与庄稼一起晃动。田地边的水渠里浊水涌动,咕咕的声音很是好听。河水尽管污浊,但它是干净的。它的浑浊裹挟了沿途太多的浮尘和干渴。
这渠水的响声也就是祁连山雪花融化和弱水河的响声。我们都在水、泥土和空气中活着,河流存在我们就存在,河流支撑并运载着我们的一切。在鼎新绿洲,弱水河的流动舒展着人的生命,也舒展着树木、花草和鸟儿们的生命。
村庄的远处是泛着雪一样盐碱的草滩,数匹马、驴子和黄牛在上面脚步缓慢,它们落在夕阳下面,低头吃着弱水河赐给它们的青草。如果舍去作为背景的村庄,落日余晖照耀的草滩隐现出了中世纪牧场的恬静景象。再往远处,就是戈壁滩了,稀疏的骆驼草摇着绿色,它们用带刺的身体保护体内那些来之不易的水分。它们比人更懂得珍守自己。
而戈壁是干燥的,它满身的沙砾像是巴丹吉林松弛的皮肤,一波一波的流沙犹如大地的皱纹。它朝向天空张开巨大的喉咙,春秋季节连绵的风暴仿佛一声声震天动地的嘶吼——上帝和我们都听见了,可是上帝睡着了,上帝无动于衷;我们只能看着、听着并忍受着,我们的力量小得不足挂齿。
再往远处,就是黄沙涌动的沙漠了。一色金黄的沙漠仿佛不确定的陷阱,一阵狂风就又是一副模样,一座沙丘堆在这里,一阵风后,张开眼睛,就不再是原来的沙丘了。沙漠的变化比人脸的变化更为迅速和隐秘。当年的彭加木从这里走过,唐僧、法显、张骞、李广、班超和苏武,声声悲歌会不会被黄沙沉埋?还有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当沙漠战胜河流,当风暴袭击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我们究竟会不会像河流那样默默伸出自己的肉体,随着无力的河流走进死亡和朽腐的冷清殿堂?
至少,现在是不会的,弱水河就在我们的左侧,它的影子在巴丹吉林的每寸肌肤上缭绕,河流的影响其实就是生命的影响。河流和它运载的水滴,构成了巴丹吉林沙漠和两片绿洲的血液和骨髓,生生不息,活跃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寸肌肤——它让我们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