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十多次去了额济纳,在路博德修建的烽燧,乃至西夏的黑城(早期为突厥公主城)遗址瞻仰与抚摸。在额济纳胡杨林中,我想到古代最雄伟的战争与异族宫阙,想到最庸俗的肉身之欢与高贵的精神之爱。在老子的弱水河畔,我走过大禹、晋乐僔、唐玄奘、李元昊、冯胜、左宗棠,甚至彭加木的途经之地。我知道巴丹吉林沙漠从上古时代起,就是神话诞生、流传与飘逸之地。周穆王西巡,将丝绸一直延伸到埃及法老的宅邸。两汉时期,这里是汉匈作战的前沿,后唐则是丝绸之路回鹘道的要冲。王维、胡曾等人走马吟诗,在水波潋滟的居延海边,抒发帝国豪情与个人抱负。
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也开始了横刀赋诗、坐地纵横的文学练习。我写下的语句,也弥散着一股沙漠的味道。我的许多文字,摇曳着巴丹吉林沙漠的宏阔的背景与苍黄影子。我渐渐觉得,地域对人潜移默化的力量无可匹敌,人在此地,就被笼罩,而且有一种无孔不入,却又无法琢磨和审视的氤氲气息,如旋转的螺丝刀,更像日日的饮食与空气阳光,无时无刻不浸染、不浇铸。
大致从2000年开始,我以《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为总题目,写了近四十万字的散文随笔。尽是一个人在沙漠的生活状态,乃至心灵和精神诉求。我俨然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等同于它身上的一枚沙子、一片绿叶、一粒浮尘。随着时间,我与沙漠的关系与日俱深。很多异地人说,沙漠太艰苦了,不是人生活的地方。听了这话,我从心里排斥,甚至以为这一说法对我也带有侮辱的性质。在我心里,巴丹吉林沙漠已不是一个地域,而是与我同气连枝的人,是可以安心的故乡、可以心神摇荡的女神,或一个梦和另一个梦的中间部分。
因此,能够处身沙漠,我感到庆幸。有一片沙漠,还有那么一些人,连同沙漠中稀少但却各有姿态和尊严的动植物,与我日日夜夜相互关照,这是多么幸运。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性情,乃至品性没有多少改变,尚未在庞杂的俗世和当下社会“被”八面玲珑、随行就市、不自觉佯装与自装,反而为自己的卑微出身感到自豪,并和妻子一起,以身作则,使得生活条件比我们当年好过百倍的儿子,也没有嫌弃乡村的贫穷与孤陋,更没有造作与自恃、虚大与搞怪等流行习惯。
对此,我还能要求什么?一个人,在大地上立身,爱人,人爱,平凡,不奢侈,逼仄或者不逼仄地生活着,就是最美的事情了。欲望无止境,尊严和梦想也是无止境的。为此欢欣和伤悲,都极其正常。
具体到这本散文集,可以说是一部个人沙漠历练的履历书、一份基于现场和生命体验的生活与精神史,也是一部大时代背景下个人沙漠生存与思想状态的写生集。部分文章见于《天涯》《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人民文学》等刊物,由于字数较多,不得已进行了精简。
由于个性和其他方面的原因,我极少主动邀请其他朋友就我的文字进行批评,我总是觉得论者自发论述,才足够欣慰。这本书,我在翻看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很满意,特别是这些年来的自我坚持,自觉应是有些成效的。因为,这本书的作品大致是我的,其中没有因循、模仿、跟踪的迹象,或者极少有。我敢说,这是杨献平写的文章,而且绝对是杨献平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她们像极了沙漠中的红柳花,只有真的走进其中,方可知道她们的真味道与真模样。
以上,是为《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代自序。
2013年12月12日修订于北京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