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压抑不住悲愤,在给馆长的信中倾诉道:“无人接手,无可奈何,一切只有交付于天!”无尽的痛苦表露无遗,他用衰弱的生命做最后拼搏。无奈,还是无奈!那时馆里正在修改“中国通史陈列”,沈从文还是热心地写了不少条子,建议增加什么内容,怎么写文字说明。
在给杨振亚的长信中,他还具体提到了现时他能解决的研究问题:
本馆对于陈列历史名人画,目前并未过关,近于凑合,分段负责同志,提不出有用材料供美工参考。美工方面也还要事先准备,调尽全国名画家也不可能做好!要求较严才可望得到上面点头时,也可不大费事,查查我编的目录,即可一一调出应用。
最实事求是的办法,是即早为我安排个工作地,我来和美工同志协作,试为解决约三十个单身人像或塑像,心中有谱即不费事。属于工农畜牧渔猎,也无不有图可分门别类备用。只要一个比较得力人手供我支配,我协助他,就可在一年内,掌握这方面上千种资料。而这些基本功,大致还是得由我来着手,十分省事易见功。
因为留在馆中二十五年,几乎全部生命,都是废寝忘食的用在这样或那样常识积累上面,预备为国家各方面应用,为后来人打个较结实基础,觉得才对得起党对我的教育、信任和鼓励。我放弃一切个人生活得失上的打算,能用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一兵”的工作态度在午门楼上作了十年说明员,就是为了这个面对全国,面对世界的唯一历史博物馆在发展中的需要,特别是早就预见到和馆中少壮知识上差距越来越大,才近于独自为战的。在重重挫折中总不灰心丧气,还坚持下来。把不少工作近于一揽子包下,宁可牺牲一切,也不借故逃避责任,还肯定要坚持到底!
……我个人实在太不足道,虽写了二十年不三不四的小说,徒有虚名,在新社会已近于“空头作家”。因此即或还有机会,和茅盾、老舍、巴金、冰心一群老同道,用作家名分,长年向各国飞来飞去,享受友好国家的隆重款待,享尽了人间快乐热闹,还是不去。
……馆长,你明白这个十年,我是用一种什么心情来爱党和国家,你就理解一个七十二岁的人,和你第一次谈话中流泪的原因了!
沈从文为人处世一向自谦,不喜展露锋芒。他在这封信中以这样罕见的自夸语气、这样控制不住的情绪介绍情况,可见他当时心情的迫切,希望借此引起领导方面的重视和关注。长信最后恳求馆长能约个时间谈话,深切表示:“若事经请求,还不易进行,我的责任已尽,将承认现实所学无多用处,一切探寻所得,都无多意义,可有可无,也就只得放弃种种不切现实的妄想,承认工作又复败北。”
发信后的效果没有显露出来,领导层表态依然模糊,未予认真考虑。住房等实际困难仍没能及时得到解决,修改出版“服饰研究”一稿迟迟未能实现。陈乔称,沈从文最后显得非常灰心失望,只好一走了之。
笔者采访到的历博老人们一再感叹,沈先生调走后,再也没有回到那待了二十多年的大建筑物里,其情伤得之深显而易见。
1980年11月,沈从文应邀到美国访问。1949年后他为什么改行,如何经历这么多年政治风雨,一直是美国学术界、媒体人士多方询问的话题,成了沈从文及中国知识分子熬过三十年后留给外部世界的一个硕大谜题。
沈从文的回答真是令人感慨万千,言语中的诚恳、机智和躲闪看出老人对世事的感悟和对当时国内环境的无奈:
由于社会变化过于迅速,我的工作方式适应不了新的要求,加上早料到参加这工作二十年,由于思想呆滞顽固,与其占据一个作家的名分,成为少壮有为的青年一代挡路石,还不如及早让路,改一工作,对于个人对于国家都比较有意义。因此就转了业,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了三十年。
(摘自1980年11月7日沈从文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