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当初起意要写沈从文先生时,我就突然想到“午门城下”这个语意。我曾经两次到历史博物馆采访沈先生的老友、著名文博大家史树青先生,史先生年过七十,还每天在单位乐呵呵地上班,主要是为文物鉴定及传授年轻人。他提到好几次,当初历史博物馆是在午门办公的,沈先生曾经多次自发地在午门展览现场为观众讲解。这让我对午门的整体感觉刹那间被放大,看出沈先生其间的深情,也感觉到高大建筑对人们的压迫和威慑。

史树青先生带我到一个老式办公室,指着一张桌子说:“沈先生用过这张桌子。”他就挨着老桌子依次讲起往事,他的讲述是最具历史感的,复述到沈先生自杀、挨斗、洗女厕所等关键细节时让人有窒息的痛楚。办公室的年轻人也在认真听着,还不时发问,对单位过去处置沈先生的不公做法颇有意见。史先生是上天留下讲述沈从文故事的最佳人选,就为了一串故事的交代、一个现场图景的还原、一段难以置信的酸楚诉说,他似乎一直在耐心等待后辈采访者的到来。说完了,就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我把初稿寄给他审看,他改得很认真,尤其在时间、地点、事实内容等方面一一订正落实。可惜后来史先生身体不太好,让我们失去更多的采访机会。

我陆续采访了沈先生在历史博物馆的学生辈同事,他们大都退休在家,好几个依然在坚持做沈先生未完成的服饰专题。李之檀先生就是其中最投入的一个,家中摆满了各种资料,古装的画片叠放在桌上,煞是养眼。他说,当年沈先生也是这样在家中摊开资料做研究,而且居住条件较为恶劣。他谈起沈先生在单位遭遇的不公之事,依旧愤愤不平。在“文革”期间与沈先生来往密切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在家中接待我,说起恩师诸多的幸与不幸,陈娟娟老师多次眼红、哽咽,坐在小板凳上都不能自持。

最大的不足是,没有找到沈先生的官方档案文件,在几个单位中来回寻问都无下落,也没有正规的查问渠道,官方文献这一主要来源实际上是缺失的。幸亏历史博物馆这一批老人们的珍贵口述,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如果再迟几年,随着当事人年事已高,讲述也将变得格外困难。

见到沈老的二公子沈虎雏先生,应该是《午门城下的沈从文》最初文本在《读书》刊发以后,他对文章还是比较认同的,但也提出一些细部的修改意见。我在出书时都一一遵嘱订正。沈虎雏老师是我见过的最认真、最严谨的一位老先生,他是理工科出身,一辈子从事的机床行业技术工作。当时他已退休,正在家中负责编订《沈从文全集》一些分卷,足不出户,一遍遍地过滤文稿中的误差。我把以前抄录的作协档案中一些沈老的公务来往信件,打成电子版送给他,他审订后编入书信卷中。

沈虎雏老师对父亲的理解是贴切、周详的,他的口述部分加进文章后,顿时使全文有了充盈、丰润的感觉。尤其是讲到70年代父亲在单位的处境,他说得极为客观、中性,说到父亲强烈的事业心和受挫感,也说到单位领导的为难之处,说父亲与领导层之所以产生矛盾,也是因为父亲不能理解领导受到另一面的制约。能持公允之见,这作为子女来说极属不易。

这十几年中一直与沈老师保持联系,有空就去串门,听沈老师讲故事,尤其是抗战时云南沈家的旧事和北京第一机床厂的工作琐事,极其感性和灵动,听了就令人难以忘怀。沈家几代人都能写一手好文章,鲜活滋润,而且他们做事都极为低调,不张扬,处处为别人着想,做好事从不留名。

因为写作,有幸相识沈家人,并不断从中得到教益,这是我写书之中的额外人生收获,值得庆幸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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