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善哉(林斤澜)

新时期到来,大家对假大空烦透了,提倡说真话。一声“真格的”,无不喝彩。向真、仿真的自然沾光,连乱真也能“炒”一阵子。

知识分子有个天职是说话,不论用嘴还是用笔,若一声不响,是失职;若做假,是渎职,严重了还是公害。但知识分子深知说真话的难处,那不是好玩的,搭上自家性命都不稀罕,因此又有商量;真话不能说的时候,也不说假话。沉默未必真金,可有含金量。

说真话的文字与日俱增,虽不见得势不可挡,但不可逆转,已如春水东流。捎带着泥沙俱下,草叶纠缠,暗礁回旋本不可免。

好比千百人四面坐着,同时同地同看一场球,人人是见证人。你喊了好球,他看见犯规动作,这嫌哨子吹跑了,那挑吹早了,吹漏了,吹腻了……都可以是座位不一,角度不同,人人亲眼所见,各各参差。

史家与作家,又有“英雄所见”“大略不同”。史家以为史无“如果”,不能“想象”。也有竟把“虚构”与“戏说”一同挨“嗤”。有不搞“主义”的,有不取值道德的,有拿人说事的……

有作家说:史书除人名是真,别的都是假的;小说除人名是假,别的都是真的。

电视有个栏目开头说:历史有两种,一种是理性的历史,写在史书上;一种是感性的历史,在艺术作品里。这两种要是打起官司来呢?电视不管,或者没有官司好打,原是大路朝天,各走各边。

作家这边,生活的真实以外,还有艺术的真实。这和史家的道行不一样,再要把两个真实搅和起来,谁也搞不清。艺术的真实也许是可能的生活,也许是不可能的生活,可不可能都归属审美范围。有的作家半生蹭蹬,却不愿发生半句凄苦。一厢情愿,奉献和谐,或欢乐,或精致。这在作家,是修养,是境界,也是风格。史家若问真不真?作家倒会反问:美不美?

史家也不会给堵回去,自有法相庄严:历史是不可摧毁的,也不能抹杀,不能瞒,不能骗。还有,历史会再现。

再现在生活里。

以理性或感性再现在史书上,在艺术里,在真里或美里,不论喜剧或悲剧。果然再现了,就有震撼的力量,倒会是摧毁的手段。

阻挡真、美再现的人,你明白还是糊涂?至少要知道,你是站在庄严世界面前。这面如永远的明镜,也是永远的铁面。

在这面上辛苦工作的人,查档案,找材料,访人物。为真也为美,青灯黄卷,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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