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毕淑敏散文
毕淑敏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丝 淑 敏 散 文 正式写作十年以后 ,我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 ,名为《红处 方》。 之前 ,我一直踌躇 ,要不要写长篇小说? 它对人的精神和体 力,都是一场马拉松。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 都要三思而后行。有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 寰,使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 中的这个故事,激我向前。 对生活的感受,像一些彩色的布。每当打开包袱皮 ,它们就 跳到眼前。我慢慢地看着想着,估摸着自己的手艺,不敢贸然动 笔。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因为它的滞 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脑海。 它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的有 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 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到一种不可推 卸的责任 。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天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具体 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 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 没法去北京安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假,回到母亲居住的地方。 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父亲安息在那片土地上。 幽静的院落被深沉的绿色萦绕,心境浸入生命晚期的苍凉。 女 儿 ’ 母亲想让我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里写作,那儿宽敞豁亮。 你 是 我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推开门来,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结 在 织 在每一立方厘米空气 中。父亲巨大的遗像 ,关切地俯视着我。 布 吗 正是冬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 ,不怕。我希望 自己在写作 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在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工厂的 工人一般准时 ,每天以大约五千字的习速推进着。有时候 ,我很 想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 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 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子,居在家 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 什么,只是偶尔推开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 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 ,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 终有一天耐不住 了,对她说 ,妈 ,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 您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 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锻炼出对您的出现,置若 罔闻的能 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 ,只是与我约定了每 日三餐的时间,到了 吃饭的钟点,要我 自动走出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 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门。我恍 然大悟地跑出去,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 气 ,面条凝成一坨 …… 打印出的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 ,女儿 ,你是 在织布吗 ? 我说 ,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织布的女人,就得钻到一 间像地窖一样的房子里,每 日早早进屋 ,晚晚出来,别人不能打 5 1搅 ,她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避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 垦 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 淑 敏 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心静如水,胸口里的那股气饱满均匀,绵 散 绵长长地吐出来 ,织的布才会绸子一般光滑。 文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 的第一匹长布,已是疙疙瘩瘩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匹 好 布 。 5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