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红
毕淑敏散文
毕淑敏
灯 灯 下 红 下 红 我于出书,原本淡然。能出自然好 ,出不了也很好。我之所 以写作是为了喜爱,既然作品现在可以在杂志上发表,就知足 了。但许多朋友和读者向我要书,一个作家,向他人提供作品, 就像种瓜的老汉要给大伙儿杀西瓜吃一般正常。你要是老不拿 出这个瓜来,大伙儿就觉得你小气或者简直就是失职。 一家出版社,决定冒着风险为我出个集子。 征订数很快拢来了,记得是上千本。责任编辑很为难地说, 希望我能买下一千本。 我怔了一下。以前曾暗下过决心 ,绝不买一大堆 自己的书, 但面对诚挚的编辑,我无法拒绝。支吾着说,待我回家去问问先 生吧 。 先生听了以后 ,淡淡地说 ,买吧。 我说,真不知道该把这些书如何处理。每天出来进去看见 的都是堆积如山的自己的著作,滋味肯定独特。 先生说 ,送人啊。 我长叹自己的人缘虽说不错,但绝没有多到有一千位朋友 的险恶地步。要送到何年何月啊…… 先生说,送上二十年,终是送得完的。 接着出版社通知交定金,我知道家里没有这个钱,就坚决地 说 ,我不出书了。 先生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沓钱,说不必你担忧,我早已备 2 5好 了。 我高兴地说,看不出啊,你居然背着我,攒下了这样大的一 笔私房体己。 生 先生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希望我的私房钱越多越好,可惜这 淑 敏 不是。这是咱们家准备今年夏天买空调的钱,现在只好挪用。 散 我说 ,你是想用全家人的汗流浃背,换来我的这本书? 告诉 文 你 ,我不愿意。 先生说 ,家是三个人的。儿子你过来表个态,咱们少数服从 多数。 儿子说 ,我愿意长痱子,帮助妈妈出书。 先生逼我到窘境,强加我一种负疚的沉重感,我拒绝同他说 话。他到出版社交了定金。到街上的书摊打听过代销的规矩 , 询问过各单位能否买一些。但都是悲观的信息,我在暗中看着 他忙乎 ,痛惜交加。 我曾到云南一座边远矿山采访 ,矿长说他很喜欢我的作品, 回京后,我就把几部小说复印了寄他。一天晚上,来了一个陌生 的客人 ,拿出一万五千元现金对我说 ,这是矿长托他带来的,以 赞助我出书。我断然拒绝。来人说,如果您不要,我回去无法交 待。 我只好暂且接下。先生沉吟着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说 ,这钱我是万万不要的,我不希望被人施舍和怜悯 ,甚 至也不需要关怀。尽管是善意也不接受。 先生说,那好吧,我们把钱从邮局寄回去。 几天后,先生对我说,一张汇款单最多能寄五千元。一共填 了三张电汇电子,邮费加电汇费共用了近一百六十元才完璧归 赵 ,你的赞助者增加了我们的困难。 除了一笑,我无话可说。深夜 ,矿长给我来了一个电话 ,他 2 6 们那里不通程控,音量极小 ,在电线的那一端声嘶力竭。和小学同学合影 (后排右二为作者) 他说,您把钱退回来了——我很难过。您下过我们的矿井, 灯 我们出产的那种金属,伦敦金属市场现在的价格是每吨四万多 下 元了。我只要掰下一小块 ,就可以出一本很好的书,——您为什 红 么拒绝 ? ! 我说 ,正是因为我下过矿井,看到过矿工如何挖矿 ,我知道 你们的每一分钱都来得太艰辛。所以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矿长说,你不要我们的钱,这几天我一想起来就很难过。 我说 ,我若要了你们的钱,我会终生难过。 声音断了。我不知道是风雨吹断了电线,还是矿长掼下了 电话。 那个夏天,是我记忆中北京最炎热的夏天。我把电扇对着 电脑吹,机身还是烤得像面包炉。先生说,我纵是不心疼你,我 还心疼机器呢。请你暂停写作吧。 书终于印出来了。先生交足了书钱,从出版社提了书,搬运 回家 。 楼前正好挖暖气沟,车子开不过来 ,书就卸在土沟对侧的棱 坎上。六十五岁患病的母亲,也帮我搬书到四楼。我再三劝阻, 她说,我拿不了多的,一次只拿两本总是可以的吧? 我和先生怀抱着从胸 口堵到眉梢的书垛 ,眼睛从书的两侧 轮番窥视着横在壕沟上的窄木板,一趟趟耗子搬家似的运书。 家里实在是没有地方,先生就把书像炸药包似的堆在楼道 里。我说 ,居委会三令五申地不叫乱摆乱放。先生说 ,咱们同邻 居好好说说 ,大家会谅解的。 我真心感激我的邻居们。他们把公共的地方容我放私人的 书,而且每次打扫楼道的时候,都小心地不把水溅到书堆上,使 最底层的书.至今干爽如新。 我把从小学到中学到研究生读书时所有的同学,从西藏到 新疆到北京当兵时所有的战友 ,从当助理军医到军医到主治医 2 7师时所有的同事,从初次写作到今天结识的所有师长和同道的 名字,列了一个漫长的表。我和先生在灯下写呀写,包呀包,捆 呀捆……夜夜劳作 ,好像一个手工作坊。 垦 清晨先生上班的时候,拎一只大大的网袋,里面都是待寄的 淑 敏 书。那些书捆扎得并不彻底,暴露着一个个缺口,是为邮局检查 散 准备的,显得沉重而凌乱。 文 有一阵子我给人送书简直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一位读者 写信说她和远在澳洲的女儿喜欢我的小说,但是买不到。我立 即包了两本寄去。母亲说,寄一本也就是了,两个人轮换着看 嘛。我说,还是寄两本吧,把书送给一个喜欢读的人,那是这书 的缘分。 每当我送书的时候 ,母亲就面露心痛之色。我寄出一本,她 就说,嗨,一条大鲤鱼游走了。我寄出两本,她就说,一只烧鸡飞 跑了,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嘟囔着说他们都讲喜欢你的书,可为 什么不寄钱来呢? 好像你的书是土豆,自己长出来的。 书堆像雪人似的,渐渐坍塌下去。一天,先生说,我看用不 了二十年,就可提前完成计划。 我说 ,努力争取不懈奋斗吧。 先生说,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书已全然派送完了,却 忘了送给一个最重要的人。 我说 ,此人是谁,请你务必提醒。 先生说 ,灯下黑。这个人就是我啊。 我立时肃然起来。抽出一本书,端端正正写了他的名字。 双手递上书,说 ,现在 ,灯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