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发展的进程中,“家族叙事”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学命题。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家乡的小镇奥克斯福镇创造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法国的左拉写出了《卢贡·马加尔家族史》的皇皇巨著,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个族长的没落》更以其神秘的家族主题风靡了全世界。实际上,早在20世纪末,中国就出现了典型的家族小说《红楼梦》,它庞大的家族谱系和所展示的多质多义的家族文化在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始便以最完美、最迷离惝恍的象征意义制约着中国文学家的基本创作思维。进入20世纪,越来越多的中国小说具有明显的家族叙事倾向,在现代文学中,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老舍的《四世同堂》、张爱玲的《金锁记》、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当代文学作品有梁斌的《红旗谱》、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李佩甫的《李氏家族》、张炜的《古船》《家族》、陈忠实的《白鹿原》、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莫言的《红高粱》,等等,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家族主题,几乎可以说具有一种潮流的特征。“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家族统治的兴衰史。”20世纪是中国社会巨变的时代,百年之内,古老中国所经历的观念和制度上的变化要比以往几千年的历史丰富得多深刻得多。而“家国同构”一直是封建中国根本的政治制度,从家族主题进入文学对于揭示中国20世纪个体的存在状态以及其与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广的意义和可探索性,它所蕴含的原型力量和文化精神是20世纪作家无法忽略掉的文学命题。
一、回溯:现代文学家族主题的基本特征
从总体上看,现代文学时期经典的家族小说《家》《财主的儿女们》《四世同堂》《金锁记》《科尔沁旗草原》倾向于描述封建大家族的衰落过程,借此反映旧文化秩序的式微与崩溃。这些作品有一个大体的家族模式:“祖”权丧失,“父”权衰落,“子”辈处在挣扎和叛逆之中。
“祖”权丧失。“祖”的地位的丧失其实意味着中国传统文明的基本认同对象权力的丧失。其实,早在《红楼梦》中,“祖”已经沦落为“玩物”形象,对“祖”的“供奉”其实是一种架空,“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权力和象征地位。《家》中的高老太爷处在绝对权力的空间里,他不但在物质上紧紧控制儿孙辈,而且在精神上要求大家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可以说,他的形象是父权制社会专制的最高抽象。但是,他的子辈从来都是各行其是、阳奉阴违,孙辈则据理力争自己的存在位置。虽然高老太爷逼迫觉新退学、成亲,甚至他的尸体也成功地逼死了瑞珏,但是他在世时已经感受到自己权威的失落和家业的日渐空虚。《财主的儿女们》中的祖父住在乡下,但他的儿孙们却离开乡下生活在城市,这空间上的距离本身便造成权力的失落。而在张爱玲的大部分小说中,“祖”基本上处于缺席地位。《金锁记》《倾城之恋》中的老太太虽然仍在,但家道中落和环境的变化却使他们形同虚设。“祖”的文化场的丧失意味着“祖”在中国传统文明中的转喻意义的失落,“祖—父”与“君—臣”的重合关系从逐渐坍塌的文明废墟中游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