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

云的那端永远被一道横着的山挡住,任凭我再三地爬高到凤凰树上,也看不清楚那云端落下去的地方是什么。

阿嬷着急地跑过晒谷场,手上拿着刚刚到桥头边上从邮差那里接过的信,这已经是这礼拜的第三封信了。我记得阿嬷的信很少,阿嬷没有念过书,跟我一样是这个家里在外面的世界没什么朋友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写信给她了。

我当然有写过信,最近的一次是集完牙膏盒子上面的抽奖卡寄了出去。已经忘了多久了,不管我再怎样从报纸上的抽奖栏里去对号,我的信,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再早些的那一封,就不太算是我自己寄出去的,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从台北放假回来的叔叔,突然兴致勃勃地阅起了我的暑假作业。我写了一篇关于我们家田边那幢小土地公庙的事,叔叔却直夸说写得真好,非要帮我投稿,寄到我们常常看的日报社。

我当然知道,日报社里好些文章,都是很多小朋友寄了去的。可我每天在一片片的紫云英田里走来走去,上学放学的,实在从来没有想过,写个作文是应该寄去都市让人发表用的。

叔叔帮我买了邮票,贴得牢牢的,用一个不知道从家里哪儿翻来的牛皮纸信封,在我开学的前几天寄了出去。这事我当然不能跟别人说啊!要死了,万一那封信再也没有回怎么办?整个学校都要笑我那么自以为是,一个小朋友怎么能自以为是呢?

阿嬷开始会带着叔叔寄来的信,笑眯眯地来要我跟她翻译:

“阿星,你要为我先跟阿嬷解释,我是在怎样的一个离岛上。”

我先拿了我的地理课本,好不容易才让阿嬷知道,叔叔当兵的地方是在很远很远的一个海峡中央的离岛,不认得字又从来没出过远门的阿嬷,对岛的概念其实是空白的。

“阿嬷!岛就是四面都是很大很大的海的……的……的……土地啦!”阿嬷坐在晒谷场上,扭着头揣测着四面都是大海的土地,我只得赶忙再补充上:“海就是……海就是……对啦!盐巴就是海水做的啦!”

心想:完蛋了,阿嬷现在心里一定是想,我的三叔当兵的地方,四面一定都是盐巴。果然没错,阿嬷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幽幽地说:

“啊做兵就做兵,啊那得做兵做到盐山里去。”

“厚!阿嬷不是啦!”

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样跟阿嬷形容海是怎么一回事。除了在月历上看过一些图片以外,小小年纪的我,也只有偷偷地爬到高耸的凤凰树上,假设浊水溪那一缕往夕阳尽头流去的河水,就是跟大海亲密的地方。

“阿嬷!先不管先不管,叔叔又要我唱这歌给你听。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妈……妈……请……你……也……保……重’。”

边唱着我就从信封里面捞出几颗小贝壳来。小贝壳衬在一张漂亮的风景图片上,图片上果真是贝壳蓝蓝的故乡,我把贝壳摊在阿嬷结满皱纹跟老茧的手上,阿嬷总是双手密合非常恭敬,好像她在庄头的庙里掷茭,诚心地捧着茭杯,默默地祈愿的样子。

我想阿嬷双手那么紧密,她的心这么恭敬,哪怕是信封里倒出来的,是一整个海峡蓝蓝的海水,阿嬷应该一滴也不漏地都会捧得住。有些时候,我总会不以为然地,嫌弃着阿嬷在守望着自己孩子亲情的模样,我比较喜欢斜阳里紫云英一起开花的模样。

那一望无际的翠绿里面,住的当然不是矫情的小贝壳,好几次我都想恶作剧地把叔叔寄来的信,不像他自己写得这么矫情地翻译出来。我跟阿嬷都没有见过大海,那个遥远的离岛上又有办法开得出来,我们家乡这一望无际的紫云英花吗?

后来,叔叔在信里要我对着阿嬷唱“妈妈请你也保重”的时候,我总是开始会有些反感,心里在想:不管大海多大,我就要在这晒谷场边上的紫云英田里,唱歌给阿嬷听,在紫云英田里撒野。

我最喜欢仰躺在紫云英田里看着天上的飞机,拉着白白的长线条,心里想:我在高高的凤凰树上,看着那一缕溪水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那高高的喷气机,拉着长长的白线条,往远天而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凤凰树再开花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南方念书。放假的时候,坐在回学校去的公路局班车上,一再经过那一片片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紫云英田,我很想写信给我的阿嬷,却一直都没有写。

我欺骗我自己说,我没有办法在寄住的宿舍里买到邮票,其实只是因为家里没有我来为阿嬷翻译跟解说,我去的南方并没有大海。我在那一年的睡梦里,总是仰躺在一望无际的紫云英田里,想要去寻找紫云英田是不是有些小贝壳。

我不喜欢有人去为阿嬷解释我的心情,我梦见我紫云英田的天上,后来再也没有任何喷气机经过的白线条。

那年,我爱上一个叫做兴安的女孩,我猜我也跟我的叔叔一样,爱上了漂泊的感觉,而梦中的紫云英田,跟站在晒谷场尽头那边,一直等待着邮差的阿嬷,就融化在那一望无际的蓝色里了。

附注:我的启蒙老师,我的三叔陈恒嘉博士,在我写这本书即将要结束时的春天,离开我们,去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陪伴我们的阿嬷。我的三叔一生爱着漂泊的感觉,现在阿嬷带着三叔,走在我梦中的紫云英田里……

妈妈请你也保重……我的三叔快乐地唱着歌,阿嬷跟三叔都融化在那一望无际、蓝色的紫云英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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