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对我弟弟跟我来说,母鸡比公鸡实用多了。公鸡除了一大早站在树头上鬼吼鬼叫之外,成天里看着它没干任何正经事,就只会在猪舍那窝子母鸡旁边趾高气扬地晃来晃去,要不就闲人似的,又回到晨起的枝头上垂着头打起盹儿来了。要争夺几只老母鸡的青睐,姿容也不打理一番,随着年纪渐长,就爱打斗的它们都把浑身的毛给扯光了。

母鸡们活泼聒噪,那些有小鸡仔的,带着几坨小毛球们这里趴趴、那边抓抓,到处在找虫吃;那没事的,只要是年纪够大,就都会按时地在猪舍边上堆起来的米糠洼里头,准时地下着蛋。按着阿嬷的分配,最大的那只土灰有着白斑的,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看它明理的样子,早先应该带过几回小鸡仔,正值青春年华,肥臀美胸,下的蛋圆滚滚的。

阿嬷说:“你每天早上到米糠那边给我捡来,对着灯光瞧瞧,如果里面有血丝样的东西,就是给老秃鸡们打过的、有形的,就给我先放回去;那要看起来没任何动静的、清清澈澈的,那是‘空包弹’,就让你妈妈给你做番茄炒蛋吃了吧!”

总的来说,我们这园子里的母鸡疏疏落落的,我明白我霸住了这一只最有精神的年轻母鸡,就等于霸住了半园子的鸡蛋。我假装不甘心地把那几只看来就“人老珠黄”的老母鸡,让给了我弟弟,还故作可怜地说:“你应该有七八只母鸡吧?如果每一只每天都给你下一颗蛋,你都可以开蛋糕店了。我只有一只,而且常常都是有形要拿来生鸡仔的,看你这么弱小,你就多吃点鸡蛋吧!没有番茄再来跟我要。”

大半年里,我那“丰胸美臀”的好母鸡,总在一早当我要去上学之前,从没让我失望过地准时下着蛋,有时还不只一颗两颗。通常,就看我那天对蛋的欲求,就不再理会阿嬷的叮咛,有形、无形的,都陪着我长大去了。我那瘦小的弟弟,经常是垂头丧气地从猪圈子那边走了出来,跑去跟阿嬷说:

“阿嬷阿嬷!你偏心你偏心!你是不是有什么法术?都让我哥哥那只鸡一直生蛋,啊我那一些鸡,会不会都是公鸡啊?为什么大半个夏天,我都没收到几颗蛋?我不要那些‘破鸡’。”

猪舍后面蜿蜒而去的水沟尽头处,是一个养鱼的池塘。说起来也真神奇,两年前,除了我爸爸从隔村子拿回来的五条小吴郭鱼,和三叔公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一只老乌龟,这个像篮球场一样大小的池子,就再也没有放进去过任何的鱼虾类。

我小时候的日子很忙碌,也说不上来到底过了几个季节,有一天在放学的时候,不经意地就看见一池子的水面上,浮满了嗷嗷待哺的小鱼嘴巴。“嗷嗷待哺”是我新学的成语,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无法用更好的成语,来具体地形容水面上一起出现了这么多鱼儿的盛况。总之,孩子们可乐着了。

那年夏天,老茂渐渐地对我殷勤了起来,就是老茂家那个死杠子头哥哥,也三不五时地提着鱼竿,贼贼地从竹林子旁那个围墙上的破洞钻了进来。大半个夏天,只要得到一点空闲,孩子们无不人手一竿,自己做的、买来的,尼龙丝的、纺纱线的,铁钩的、铜钩的,稀里哗啦地通通下到了那一池子的水里去。每个孩子的家里晚餐桌上,无不多出了一道“酥炸小吴郭鱼”。就只有三叔公那只老乌龟,从下到水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你们这些‘死猴囡仔’们,如果钓到我的老乌龟,你们就给我试试看,那个可是我冬天要拿来炖补的东西。”老乌龟也没领过情,从来也没有觊觎过孩子们朴素的鱼饵。

水沟的尽头要引水进池塘的地方,也不知道打哪来的,自己就长了好几棵番茄。番茄的枝杈很软,总像是赖在地上匍匐地生长一样,老茂说:

“我们把它用竹竿子架起来透气的话,它就会长好一些。”

怎么就爬在地上长的番茄,结的果实一颗颗的,还真像是葡萄。后来“葡萄”站起来之后,就真的开始长出鸡卵般那么大的好番茄来了,有了这些好吃的番茄,可以说为我自己的成长当真帮了很大的忙。

连着那好些年,池塘沿边的番茄、母鸡给我下的蛋,还有那一池嗷嗷待哺的小吴郭鱼儿,帮我慢慢长得又“节棍”又壮实,到了秋天,三叔公还是说:

“我的老乌龟有消息吗……”

中元节都已经过了,秋风慢慢地吹起,老茂的爸爸几次喝醉了酒,也没在池塘里跌死过。我那“丰胸美臀”的灰鸡,突然在一个开始发冷的早晨里病了似的。虽然我弟弟那几只病恹恹的鸡,也没有再产出更像样的成绩,而我的鸡怎么就好像是跑百米的选手一样,一直地站在终点线上,气喘吁吁的再也没有回过神来。

我把藏住的最后几颗蛋,拿去给我妈妈说:

“妈妈!我怕我再也不会长高了,我的鸡已经放弃再给我下蛋了。”

番茄,许是因为季节的关系,也跟母鸡一样摊成一团杂草了。反常的是,那年的秋天,来了几个方向怪异的台风,台风过后连着几天的绵延暴雨。三叔公趁着雨缝,从竹子丛那个破洞里,探身往池子里走了过来,我猜他应该还是在寻找着他的老乌龟。引水沟的另外一头,恐怕也是有非常多的淤泥,让我家这个池塘的水,像个大汤碗似的,把盛在碗里面的东西都满溢了出来。

雨停了之后,半个村子里只要是有些积水的地方,就通通是嗷嗷待哺的我家的鱼……“糟了,我那只乌龟不知道被谁给劫走了。”就看三叔公叉着腰站在引水沟边上。“三叔公,你的乌龟有我的鸡重要吗?你为什么每天都碎碎念碎碎念,你那只老乌龟呢?”“你小孩子懂什么!你不知道那个龟蛋有多补吗?一颗龟蛋可以补过十只炖老母鸡。”

我猜想三叔公因为偷偷地在练壮阳的功夫,才有必要找那些有的没的、强调要补身的东西。老人真奇怪,总是吃一些很难解释又不容易明白的东西,像是吃乌龟蛋啊,像是把蛇拿来炖汤啊!有一次三叔公还从田里提了两只像猫一样大的田鼠,说是回来炖补好过冬。那一整个冬天里就看他打着赤膊,在晒谷场上走来走去,猜想他大概只是要刺激我们,让我们知道他的进补偏方,确实是具有神效的。

而我自己相信的良方,就是番茄炒蛋。我猜想明年春天水塘子那一边,一样会迸出新的番茄幼苗来,虽然我跟我弟弟的老母鸡,因为进补的关系,都过不了这个冬天。但变成习惯性的,我跟弟弟总会到猪舍边上堆起来的米糠洼里去找,看看有没有意外的蛋……

“这个蛋软软的,是不是鸡的营养不良啊?”有一天我们在米糠洼子里,翻到了十来颗长相怪异的蛋。“对啊对啊!可能是因为鸡营养不良,我有听说过鸡营养不良,蛋壳就会脆脆的。”那十来颗蛋摸起来温温软软的,比较像乒乓球,一点都不像鸡蛋应该有的大小……

“会不会是三叔公的老乌龟跑来下的蛋?”

这真是考倒我了,我只知道任何动物都会生小孩,但谁下蛋谁不下蛋,其实我也模模糊糊的,我也没把握。

我跟弟弟把蛋兜在口袋里,骑了三轮车,到三叔公练壮阳功的地方。三叔公揣着那些蛋,笑眯眯的。我的番茄在北风来之前,早就已经摊成了一堆杂草,池塘边上明年春天才会发出新的幼苗,这个冬天我没有番茄炒蛋吃了。我要三叔公好心地给我跟我弟弟两颗蛋煮来吃,三叔公还有一点舍不得似的,把剩下来的那些蛋,通通装到一个大玻璃缸里,再倒了满满的高粱酒。我跟我弟弟吃完了我们那两颗水煮蛋之后,老觉得口味有点怪怪的,我吃过麻雀蛋、鹌鹑蛋、野鸡蛋、鸽子蛋,早觉得自己对蛋的经验是很丰富的了。

阿嬷走进厨房来,看着我跟我弟弟剥了放在桌上的蛋皮,笑着说:“啊这蛋是去哪里捡回来的?”

“啊就是猪舍旁边那个米糠洼子里啊!”我跟弟弟齐口地说。阿嬷又笑了:“这一季的老母鸡早就不下蛋了,啊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吃的是什么碗糕?”“三叔公说是乌龟蛋啊!”“我看是臭青母吧!”阿嬷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跟我弟弟捣着嘴巴与肚子叫

嚷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臭青母不是毒蛇吗?我要哭了。弟弟真的吓哭了起来,而我只一直地在想,有一只臭

青母小蛇在我肚子里面,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光景?“阿嬷救救我,阿嬷救救我!”那一整个冬天,我跟弟弟都活在肚子里有一只小蛇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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