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勋
《红楼梦》多看几次的朋友,大多会从原有关注的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几个主角,转到对一些小人物的关心。
其实,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翻看了自己家族女子命运的名册,他最早翻开的,也不是首善的十二金钗正册,而是又副册。又副册里记录的是丫头们的命运。可见,名称虽有“正”“副”,《红楼梦》作者在书写上并无先后,欲有一视同仁的平等心。他花在写丫头金钏、袭人、晴雯、平儿、鸳鸯,甚至小红、芳官、司棋这些人身上的心血,一点儿不会比小姐们少
除了丫头以外,《红楼梦》里许多人物,像不知名农村里无名无姓的二丫头,像会作法念咒支使小鬼的马道婆,像懂得利用权贵打黄牛官司的净虚女尼和她下面有点儿姿色被秦钟强暴的小尼姑智能儿,这些人,出场一两次,故事不多,却留下很清晰的画面,也留下了很大的让读者思考反省的空间。
《红楼梦》的男性主角好像就是一个,贾宝玉。但是多读几次,也会开始注意到作者关心的人物如此多,第十一回、十二回,贾瑞是写得极好的一个,他的暗恋王熙凤如此强烈,难堪卑微,至死不悟,让人心痛。贾瑞让我想到许多现世社会里在不克自制的爱情欲望中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毁灭的男子。
薛蟠也是作者花极多心思塑造的角色,他简直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花花大少,不学无术,粗俗可笑。但看得出来,作者并不觉得薛蟠心坏,他是典型被宠坏的官二代、富二代。他的手下豪奴打死了冯渊,他可能根本都不知道,因为自然有家族权势者去打点诉讼官司,他连衙门也不用去。
蒋玉菡,一个在舞台上反串女角的俊美男子,他像今天的第三性公关,男男女女大概都要交陪。他跟贾宝玉、北静王都有交情,关系暧昧,作者点到为止,没有直说。但蒋玉菡是被权贵的忠顺亲王包养的男宠,外面传说蒋玉菡跟宝玉要好,忠顺亲王府就派人到贾家拿人,害宝玉被父亲痛打一顿。
《红楼梦》的作者在静观来来去去的众生,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各自要了各自的冤业,作者悲悯,但似乎连救赎之心也没有。一落救赎,大概也就有了偏见执着吧。
我喜欢《金刚经》说的“微尘众”,多到像尘沙微粒一样的众生,在六道中流转。“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否?”鸠摩罗什当时为何用了“碎”这个字?我眼前的人,亲人、朋友、爱侣、仇怨、宠物或流浪狗;我眼前的物,房子、车子、电脑、财宝或金钱,这些“微尘众”,碎为微尘的众生,流浪生死途中,有时真如灰飞烟灭吧。
仰望晴日夜空,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多如恒河沙。漫天无边、无尽、无量的星辰,也让我会想到“微尘众”。
然而,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
所以连那密密麻麻、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天河星辰,也只是一夜的幻象吗?
我因此可以回到人间,静观眼前来来去去、哭哭笑笑、爱憎嗔怒、怨亲纠葛、悲喜无常的众生了。
在繁华的街市,众生行走,确实都如魂魄。如果是魂魄来来去去,是否仍然惹人牵挂。
在河边做复健的功课,每天行走一万步,功课之余,认识很多流浪狗。有本来出生在河滩上、自己觅食长大的;也有的是主人带来弃养的,脖子上还戴着颈圈。一只小白狗,颈圈是粉红色的,上面打着不锈钢制作、一个扣一个的心型装饰。小白狗畏缩可怜,浑身发抖,茫茫然四顾,嘤嘤哽咽泣叫。我在手掌上喂它食物,它从畏惧到一一舔食。食物吃完,柔软的舌头触碰着我的掌心。我看着它的颈圈,一个扣一个的同心结,不锈钢的,闪闪发亮,想象着热恋的情侣,为宠物买一个颈圈,特别选了心与心相扣的符号。是要提醒相爱、相牵挂的心永远不离不弃吗?是什么原因这宠物又被弃养了呢?
朋友急着问:“你收养那小白狗了吗?”
“没有。”我说。
我心里沮丧惆怅,或许知道心与心的牵挂也可能只是枉然。“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金刚经》说得如此决绝笃定。
即使在流浪狗中,我也还有这么多的“憎”与“爱”,牵挂也只是自己的执着吧。每天喂流浪狗,有一天才发现那只皮包骨、形貌极难堪的癞皮狗,我还是害怕它靠近,它一跟来,我就赶紧把食物丢给它,让它在远处嚼食。然而那粉红颈圈的小白狗是可以舔我掌心、靠在我脚边、是我喜欢抚摸的。
我们有这么多“憎”与“爱”,或离弃,或牵挂,想到碎为微尘的众生,便一时啼笑皆非。
我在《壹周刊》写专栏,一星期一次,梳理《红楼梦》里的小人物,一条一条脉络,看到作者编织的细心。那么精细的写作方式,经线纬线,层层交错,知道细心的背后是对“微尘众”的关心。关心或许不是救赎,甚至,也不完全是悲悯,而是放每一个生命在他们自己的命运上了自己的因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