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战争几乎吞噬我(2)

这一段话,他另是一种语调,很平静,几乎带一点感伤。万籁无声中,某种气氛包围了我,使我不想杀人,也不想为杀人者鼓掌。可是,你怎样面对亡国的危机呢?你怎样面对水火涂炭中的生灵呢?你怎样面对无定河边骨和深闺梦里人呢?皇天在上,人生在世,战时有战时的选择,平时有平时的选择,我们无法统一。

这时,有人问他,杀人有什么感觉。他睁大了眼睛、亦庄亦谐。感觉很好!像大便畅通!他有一等一的口才,先使我们惊,后使我们怒,末了,我们大笑。也只有七年血战中才有这样的笑声。

战火蔓延,我们停课下乡,准备和日军捉迷藏,饱学的宿儒隐退,通三教九流的教职员当令,这些人很健谈,于是,我们从来没听见过的话听见了,后来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

我们到这一队听听,再到那一队听听,自称“游学”。听到醉心,忘了归队,于是,某一队的人数越来越多,我们的带队老师干脆向他一拱手:老兄,你多偏劳了吧。

这位“老兄”引人入胜之处,是他背后有一张神秘的幕。他说:“我是来防范异党活动的,我是来查察青年思想的。”望着那低垂的幕,我们肃然起敬了。不过那时我有一个疑问,一个负有如此重责大任的人,岂不应该深藏不露、运作于冥冥之中吗,为什么这样招摇呢?

他实在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像一个魔术师一样,伸手到那无形的大幕之后,不时取出一样令人惊喜的东西。他说,汤恩伯的军纪太坏了,河南人“宁愿日军烧杀,不愿汤军驻扎”。 汤是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是鲁苏豫皖边区总司令,指挥五个集团军,声望实力都超过司令长官蒋鼎文。

这位老师认为,日本人想并吞中国,征服世界,信心未免太大了,汤军在郑州只守五天,在许昌只守六天,叶县是他的大本营,日军还没到叶县,他先退到伏牛山里,他的信心又未免太小了。信心太大是狂人,信心太小是病人,河南战役是狂人对病人的战争。

一个惊愕连着一个惊愕。他似乎决心要使我们永远记得他。有些话怎么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以不变应万变?”那是低能。“以空间换时间?”那是败家。他告诉我们,后方正在流行两句话:“前方打仗,后方打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沦陷区正流行两句话:“抗日、抗早了,当汉奸、当晚了。”他的解释是:七七事变发生后,有些人立即毁家纾难,现在撑不下去,只好变节投敌,眼看着抗战胜利近在眼前,他这个汉奸罪名怎逃得掉?有人先干汉奸,搜刮压榨,浑水摸鱼。经过一番养精蓄锐,等到日军大势已去,他来个改邪归正,照样升官发财。

这个人,我一辈子忘不了,借着战火的余光,他展示了一本禁书,一本书外之书。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来给我们启这个蒙、开这个窍?他是来防范异党、查察青年思想的啊,他究竟希望他的学生变成什么样的人?他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

许多年后,我听到一个名词:“鸟媒”,猎人把鸟制的标本放在树林里招引它的同类, 而猎人在旁张网以待。又过了若干年,我听到更生动更恰当的比喻,“引蛇出洞”。这位防范异党活动、查察青年思想的老师,或许是玩着同样的把戏。

年轻多梦,我常常梦见他变瘦变高变黑,长袍束腰,头上缠着白布,对着山洞吹那尖巧灵活的笛音。他的音乐确能引蛇,也能使蛇繁殖得多、生长得快。后来他疲倦了,没有气力了,不吹魔笛,蛇照样成群结队爬出来,他只好赶快起身逃走。天下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这一回,他做了因果的主宰,也做了因果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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