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左右而言他者(1)

文/韩博

在世界的镜像中

二〇〇三年春节过后,马骅离开天津老家,独自前往云南与西藏边界梅里雪山脚下的明永村,在那里做起了乡村教师。就像在真正抵达之前,马骅对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撒谎说要去周游世界一样,在真正完成之前,他也不愿意把自己做出如此选择的用意告诉任何人。他并不是为希望工程而去,尽管在当地,很多人都如此误读,他也懒得解释,只是带着学生们盖屋、种菜、学习汉语。他不从学校里拿一分钱,但这也不影响他不断地向我抱怨自己如何缺钱,无论是在雪山脚下藏族木屋里一起烤火的时候,还是远隔千里互发短信的时候。

当年九、十月间,在云南的一次见面,让我觉得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藏传佛教上。而年底的一次通信,我却惊异地发现,他仍在写诗。他寄来了《雪山短歌》,号称“选章”,却已有二十二首。

这些短歌的顺序与马骅停留在明永(藏语原意:明镜台)的时间线索相契合,一路流淌而出。从《春眠》中“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到《明妃舞场》中“最初跳舞的人去了罗刹土,和她的佛一起。/后来跳舞的人都回了家,带着/细竹竿、柏树枝和来世的幸福”,再到《风》中“我从风与风之间穿过,打着手电/找着黑暗里的黑”,不难看出一位诗人情感的变化,从最初的自怜自艾,逐渐变得内心空旷。刚到明永不久,马骅在自画像般的《乡村教师》里还惦记着“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回来了,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青稞需要的绿,/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而几个月过去,他的心向着更大的空间敞开了,“自我”这个曾经在马骅的诗里不可或缺的主体随着辞藻的雕饰一起淡然、消退,世界开始呈现出本来的质朴面貌:“偷睡的年轻汉子在青稞田边醒来,雪山上的花已经开了。”(《雪山上的花开了》)“湿热的白天在河谷里消散,天上也随着越来越凉。/四个年轻男人在雪山对面枯坐,等待积雪背后/秋天冰凉的满月。”(《秋月》)

与同代人的作品相比,这是一组拥有最丰富的自然意象的诗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名词能够带给诗歌意外的生命感。但是如“雏鹰”、“冰崩”、“香柏”、“酥油灯”这样的词汇对于城市中的读者来说,非常容易流于猎奇的对象,如果处理不当,就会使一首空灵的诗变味,甚至沦为滥情的游记。而寂寞的生活教会了马骅如何驾驭这些意象,他任其氧化,然后安插在朴素的词句间,别有一份稚拙。在句式上,他也开始尝试最简,向民间学习,但这是一种冒险,民间语言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许多诗人都曾因此而翻船,糊弄出一些平庸的打油诗或顺口溜。而马骅,他的尝试仍在摸索之中。

《山雨》是《雪山短歌》中我最喜欢的一首,短短五行:

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那个旁观者,那个在虚无里冒雨赶路的人,总让我觉得就是诗人在世界的明镜/镜像中认知的自己。

水库下游的写作者

以上短文,是我在二〇〇三年的最后一天,为《东方早报》文化版写的一篇诗评。当时,我有一个计划,通过这种专栏的写作,梳理出同代诗人朋友创作的大致脉络。我选择的对象,是“第三代”之后的诗人,他们大多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九十年代进入大学,成长经历中绕不开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均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能够在相对客观的知识与经验背景下审视现代汉语的发展。可以说,这样的诗人,对于诗歌的语言责任负有一种近乎使命感的担当:语言不只是形式,更是内容,优秀的诗篇总是诗论自身。《雪山短歌》即可视为马骅作于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四年间的一种诗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