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光是理论文章,就是电视剧、小说作者也会把 自己的动机神圣化,然后把自己的作品神圣化,最后把自己也 神圣化;这样一来,他就像天兄下凡时的杨秀清。我对这些人 原本有一些敬意,直到去年秋天在北方一小城市里遇到了一批 耍猴子的人。他们也用杨秀清的口吻说: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 化,满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现在给大家耍场猴戏。我听 了以后几乎要气死——猴戏我当然没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头 不喜欢,就背上了反对繁荣社会主义文化的罪名;而且我也希 望有人把这些顺嘴就圣化自己的人管一管——电影、电视、小 说、理论文章都可以强我喜欢(只要你不强我去看,我可以喜 欢),连猴戏也要强我喜欢,实在太过分了——我最讨厌的动 物就是猴子,尤其是见不得它做鬼脸。
现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从事文化事业。不管在商 界、产业界还是科技界,人们以聪明才智、辛勤劳动来进行竞 争。唯独在文化界,赌的是人品、爱国心、羞耻心。照我看 来,这有点像赌命,甚至比赌命还严重。这种危险的游戏有何 奖品?只是一点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假设文化领域里的一切论争都是道德之争、神圣之争,那 么争论的结果就该是出人命,重大的论争就该有重大的结果,但这实在令人伤心。假若重大的论争没有重大的结果,那就更让人伤心——一些人不道德、没廉耻,还那么正常地活着,正 如孟子所说:无耻之耻,无耻矣!我实在不敢相信,文化界还 有这么多二皮脸之人。除了这两种结果,还有第三种结果,那 就是大家急赤白脸地争论道德、廉耻,争完了就忘了;这就是 说,从起头上就没把廉耻当廉耻,道德当道德。像这样的道德 标准,绝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接受的。
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们热爱艺术、热爱科 学,认为它们是崇高的事业,但是不希望这些领域里的事同我 为人处世的态度、我对别人的责任、我的爱憎感情发生关系, 更不愿因此触犯社会的禁忌。这是因为,这两个方面不在一个 论域里,而且后一个论域比前者要严重。打个比方,我像本世 纪初年的一个爪哇土著人,此种人生来勇敢,不畏惧战争,但 是更重视清洁。换言之,生死和清洁两个领域里,他们更看重 后者;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敢于面对枪林弹雨猛冲,却不敢朝 着秽物冲杀。荷兰殖民军和他们作战时,就把屎橛子劈面掷 去,使他们望风而逃。当我和别人讨论文化问题时,我以为自 己的审美情趣、文化修养在经受挑战,这方面的反对意见就如 飞来的子弹,不能使我惧怕;而道德方面的非难就如飞来的粪 便那样使我胆寒。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现在文化的领域是个屎 橛纷飞的场所,臭气熏天——绝不是的;我只是说,它还有让 我胆寒的气味。所以,假如有人以这种态度论争,我要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逃到安全距离之外,然后再好言相劝:算了吧,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