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不幸 3

说到信仰,我和我老师有种本质的不同。他老人家是基 督徒,又对儒学击节赞赏;他告诉我说,只要身体条件许可, 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对犹太教也有兴趣;至于割没割 包皮,因为没有和他老人家同浴的机会,我不知道。但我知 道,他是一个信仰的爱好者。我相信他对我的看法是:可恨的 无神论者,马基雅弗利分子。我并不以此为耻。说到马基雅弗 利,一般人都急于和他划清界线,因为他胆敢把道义、信仰全 抛开,赤裸裸地谈到利害;但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对他的评价不 低,赤裸裸地谈利害,就接近于理智。但我还是不当马基雅弗 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门徒,这样把自己划在本民族的圈子里 面,主要是想防个万一。顺便说一句,我老师学问很大,但很 天真;我学问很小,但老奸巨猾。对于这一点,他也佩服。用 他的原话来说,是这样的:你们大陆来的同学,经历这一条,别人没法比啊。

我对墨子的崇拜有两大原因:其一,他思路缜密,有人 说他发现了小孔成像——假如是真的,那就是发现了光的直线 传播,比朱子只知阴阳二气强了一百多倍——只可惜没有完备 的实验记录来证明。另外,他用微积分里较老的一种方法来论 证无穷(实际是论兼爱是可能的。这种方法叫德尔塔—依伏赛 语言),高明无比;在这方面,把孔孟程朱捆在一起都不是他 的个儿。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谈利害。我最佩服他这后一点。 但我不崇拜他兼爱无等差的思想,以为有滥情之嫌。不管怎么 说,墨子很能壮我的胆。有了他,我也敢说自己是中华民族的 赤诚分子,不怕国学家说我是全盘西化了。

作为墨子门徒,我认为理智是伦理的第一准则,理由是: 它是一切知识分子的生命线。出于利害,它只能放到第一。当 然,我对理智的定义是:它是对知识分子有益,而绝不是有害 的性质。——当然还可以有别的定义,但那些定义里一定要把 我的定义包括在内。在古希腊,人最大的罪恶是在战争中砍倒 橄榄树。在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思想 监狱。砍倒橄榄树是灭绝大地的丰饶,营造意识形态则是灭绝 思想的丰饶;我觉得后一种罪过更大——没了橄榄油,顶多不 吃色拉;没有思想,人就要死了。信仰是重要的,但要从属于 理性——如果这是不许可的,起码也该是鼎立之势。要是再不 许可,还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搞你的意识形态,我不说话总 是可以的吧。最糟的是某种偏激之见主宰了理性,聪明人想法 子自己来害自己。我们所说的不幸,就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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