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东部平原——1944年3月5日(1)

德国东部的一处旷野,我的爷爷阿斯吉尔正在狂奔。他从位于柏林北方近郊的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逃出来,德军在追他,他的一只鞋子跑丢了,天寒地冻的。月亮露出半个脸,苍白的月色中,大地看起来就像犁过的田,种的是半埋在泥泞中的冻僵士兵。不到三个小时前,爷爷跟他的朋友赫曼·汉宁道别。他们决定分头往反方向的小路逃跑,想借此让追兵只集中目标去追其中一人。那时我爸爸尚未出生,碧玉奶奶去挪威奥斯陆的监狱时,爷爷已经被送往德国了,根本来不及跟他道别。她当时还没嫁给爷爷,他们甚至还没正式订婚,因此,我的整个存在可说是岌岌可危。

阿斯吉尔掏出几根涂了老鼠药的骨头,撒在地上。他得停下来喘口气,再继续跑。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阿斯吉尔·艾瑞克松,就是现在,快点逃啊,远方已传来疑似猎犬的嗥叫声;也或许,那声音是停泊在卑尔根[ 挪威北部的一个郡。]外海的卡塔莉娜号穿过清晨的浓雾发出的鸣笛——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差点让他腿软摔倒;尽管他的第六感——可能是源自他聋掉的那只耳朵——正告诉他,整个艾瑞克松家族的血脉有危险了。跑呀,该死,跑呀!可是,阿斯吉尔寸步未移。那一闪而现的回忆让他愣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老鼠药、一根根的骨头和卡塔莉娜号。

情况不妙,阿斯吉尔爷爷僵立在德国的旷野上,一动不动。碧玉奶奶此刻人在挪威,营养不良,牙龈渗血,心中充满罪恶感。她祖父留下的家产全没了,那是他年轻时从诺德兰来到卑尔根[ 位于挪威西南方,为欧洲最大的邮轮港之一。]一手创立的造船厂;七艘货轮被德国击沉,家族的豪宅也卖掉了。而我伟大的外曾祖父索斯登自中风瘫痪后,一直卧病在床,他的女儿碧玉只得到霍尔斯特服装店工作,牙龈渗出的血止不住地滴落在布料上。“德国鱼雷把我们大家都击垮了。”碧玉奶奶说。

这时,阿斯吉尔总算回过神来,那的确是猎犬狂吠的声音。

他脑际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赫曼会逃脱的。选择追踪阿斯吉尔足迹的猎犬,决定了两人的命运。他低头瞥见自己的大脚趾从袜子的破洞突出来,它冻成蓝色,脏兮兮的,活像一条漏网之鱼。

阿斯吉尔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被关了将近一年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回去那里。就在一九四四年三月五日星期天,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二分,一个巨大的“不”字在爷爷肚子里升起,炸开来,响遍全身,终于促使他奋力跑下斜坡。他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再爬起来。

猎犬嗥叫着,远方还传来枪声。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