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缘,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个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事,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死者都会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儿找你的母亲。
我只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生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一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根据他们的经验,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出现了,要没见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还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家和寺庙,我们终于彻底绝望。
十一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姐姐多少还有些迷信,早几年听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请教母亲的下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点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打听,然后牵出万千馀痛。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刚烈决绝,在那个艰难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尝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祖母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一九九六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其中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处,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