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乞丐从不到街的那一面住,他说那边店面犯了火神爷,不吉利!他惜命得很,树叶掉下来都怕打了头。不过命是穷人唯一的宝贝了,你不惜难道还要人家帮你惜不成?所以吃好、喝好、睡好就显得格外重要。
他一直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到学校门口来,学生放学的时候他有一注生意要做。灰色的中山装、黄裤子、黄力士鞋。那时的他三十多岁的样子,旁边放着酒瓶子,跟扬州乞丐一样插着许多草编的工艺品,一腿盘,一腿伸,脚前面放着黄色搪瓷缸子,里面放着一分二分的硬币。他的肩膀上搭着草,一边编,一边半吐着舌头,左一下,右一下,编好了,拿在手中看看,然后插到瓶子当中去,随手摆摆造型。他有日本花道般严格的审美要求,有时摆很久觉得不满意,他就把瓶子里的草编都倒出来重新摆,摆的时候连大气也不出,眯着眼睛左右相看,摆好后像完成什么大事似的长出一口气。我们都围在他身边看,把手支在膝盖上。有人问他:“这个草是哪里搞来的?”他说:“城外多的是!”又问他:“到底在哪里嘛!”他说:“想抢我饭碗呀!回家问你大(爸爸)去,想学要饭,让你大请我一顿,我教你!”大家一听一哄而散。虽然小,我们也知道要饭是丢脸的事情,小学写作文长大后的志向当中没这一行。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长大后的志向是当一个赶马车的车老板,其他人就更平常了,不过是当兵保家卫国,当医生救死扶伤之类。
中午他就睡在学校门口的阴凉地里,头旁边有一个饭店的碟子,里面有一些油汤。知道他中午饭食不错,他脸上的毛胡子有些油还没擦净,苍蝇落在脸上,他就五官挪位地耸动,直到把蝇子耸飞了为止。他睡得像个天使一样。
他睡着的时候我们好作弄他。有人就用他身边的细草挠他鼻子,或者是挠他耳朵。挠鼻子他会打个炸雷似的喷嚏,挠耳朵他会用手拨拉。忽然他醒了,随手就摸身边的一根棍。城里也没狗,为什么要带根打狗棍?这可能也是他们组织标配来的。他举着棍假意要打,我们跑的跑、爬的爬,一齐走散了。他扔下棍子,禁不住笑骂:“奶奶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后来他很超脱,随你怎么弄,他只是翻过身睡去,实在是烦不胜烦了,他就从袋子里摸出一个格外精美的草编送给你说:“别烦老子了哦!我要睡觉了。天长了,好困哦!”看他这样惬意的态度,跟他闹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另外他只会编这十几样东西,慢慢地就不大有人买他东西了。后来看他的黄裤子破了很大一块洞,一块布搭下来甩打甩打的。再后来他就不见了。
没想到三十年后我在扬州又见到他了。我很疑惑,我这真他妈穿越了!这怎么可能嘛。我问我老婆:“哎,你给我说说这世界上有长生不老这个事情吗?或者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就是说这个乞丐在离开我们那里之后,遇到仙人了?”我老婆想了一会儿,说:“也许他们是一个组织,全国各地都有分舵,穿同样的衣服,以同样的手艺挣钱,自辛亥革命后就活跃在全国各地,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受苦受压迫的人,他们就一直奔忙着,奋斗着,世世代代无穷已。”她又说:“也许是这个人离开你们那儿之后,流落到了扬州,遇到一个爱他的人,跟他结了婚,养了几个儿子,渐长渐大,现在接了他的班。人家这个是家族企
业呢!那个黄色搪瓷缸是他家的传家宝。或者他的后辈故意要在搪瓷缸子背面碰掉一块漆,以示不忘先祖创业之艰辛。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不靠谱的,是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得了驻颜妙术,等一会儿你去问问他,我还想跟他讨教一二。”等我吃了两个石头蛋似的包子出门之后,他已经走了。他盘腿坐过的地方,只有一方寂寞的水泥地。我知道我与他错过了,下一回遇见又要等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