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风扇可以在电影《包氏父子》中看得到。包国维的爹知道儿子喜欢抹发蜡,自己又买不起,只好到理发店里去讨 —他儿子要抹一种叫“司丹康”的发蜡。开理发店的就有这么一具古老的风扇,一个小徒弟牵着来回鼓风。老秦这个发明思路一提出来,就遭到全院人的极力反对,认为这个东西会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还不如用蒲扇。谁听说过人被蒲扇扇死的?后来一个老修理工冯歪嘴说他:“你到华侨饭店去看看,看人家真正的电扇是什么样子又不犯法。等你看了,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做!”旁边人都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说华侨去得,你是国家主人怎么去不得?大不了不让人看,你回来就是了。
小秦抽了个休息天,跑到长江饭店和华侨饭店饱饱地看了风扇,回来直拍脑袋说:“太简单了!你说人家这脑袋怎么长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然后指手画脚地跟人说,“电风扇就是三片叶,中间有个轴,外面有个罩罩。一转就生风,快转就风大一点,慢转就风小一点。干鸟么!早想到早做好了。”
过了没多久,小秦和枪械修理所几个好事之徒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教练机的螺旋桨,拿大板车拉来的。他们把这个螺旋桨拆了,一地的零件,然后对着图纸研究,小孩捧着碗在旁边看。他们对我们扬扬扳手,让我们走远点,别把小零件踢得找不到了。我们都怀着一种非常敬畏的心理看着他们,心里默默念道:做人当做这样的人!经过一冬一春的科研攻关,在小秦动念头做发明的第二年,我们全院老少爷们儿在夏天第一次用上非人力风扇了。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试风扇的那天黄昏,我会一直记着这个黄昏,记到死!全院老少爷们儿怀着敬神如神在的心情,早早从家里钻出来。有的人家为了抢主风口还争了几句。陈老六他爹是残障人士,在解放战争时受过伤,腿不好,只能拄拐走,公推他坐了首席。陈老六他妈在家里搬了一个小炕桌放在当院,分别做了青椒炒肉丝、臭干子,切了两牙咸鸭蛋,红白相间,一壶烧刀子。他们家好菜不给孩子吃,就两个老的吃。他家的口头禅是:“你们吃好的日子长着呢,小孩子要识礼知道不?”你们怎么不识礼?笑话。
天上的云彩渐渐暗下去。天黑下来,先是深蓝,然后是普鲁士蓝,最后变成一种忧郁的紫罗兰色。又过了很久,升起一轮大月亮,红得跟什么似的。大院中笑语喧哗,人欢马叫的。男孩子在院中跑来跑去,时不时打哭一个。吃了亏的,不管地上有没有鸡屎,马上就仰卧在地,踢腾着双腿,不把身上滚个稀脏不算完。女孩子从家里往外搬凳子和竹椅子,往地上泼水,从家里端绿豆汤和切成块的西瓜出来。大家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等待那个非同寻常的时刻—吹风扇。马妮娜也从家里出来了,坐在一把小竹椅子上,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巧笑倩兮!小秦打心里说:“妮娜,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你的!”他从心里伸出手来,向妮娜打了一个飞吻。
小秦他们几个把这只巨大的风扇从库房里推了出来,用大石头压在它的三角形支架上,然后高声地对乘凉的老少爷们儿说:“今天晚上我们吹风扇!因为这个风比较大,大家要有思想准备,看好自己家的孩子,别让他们瞎跑,让桨叶削到可不是玩的!”陈老六他爹说:“这一阵可热死了,不怕风大。扇死才痛快呢!送电吧!”彭南征合上电闸。彭南征是发明小组的成员。
这架风扇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一阵强风迎面扑来,飞沙走石,连地上的猫狗都被吹得斜飞起来,当时就把陈老六他爹的小炕桌给吹翻了,糊了他一脸辣椒丝。他正往下抓的时候,刚想骂娘,一看不好,妈的,这风扇不是要起飞了吧?这架风扇挣扎着要甩开身后的大石头,摇摇摆摆地往右边栽,似乎坐在眼前的陈老六他爹就是它不共戴天的仇人。陈老六他爹慌了神,双拐又捞摸不到,只好连滚带爬地闪避这个妖物。这架风扇一看一击不中,又转向左边。左边坐着冯歪嘴一家老少,一看风扇显灵了,端着绿豆汤就跑。坐在后面的马妮娜的布拉吉被吹起来了,两条大白腿一览无余,马妮娜半屈着身子,拼命用手往下掩,可怎么也掩不住。这个姿态后来在梦露的电影中才得以旧梦重温。全院的人以各种姿态在半空中飞行,跟夏加尔的油画似的。凡手边能抱的东西抱住,能拽的拽住,实在腾不出手的,拿嘴叼个晾衣服的绳子也成。所有的人跟东洋国鲤鱼旗一样横着飞起来了。可在当时妮娜的白腿差点把小秦的眼给晃瞎了,他正愣神的工夫,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喊:“拉闸—”小秦才回过神来,飞奔过去拉了电闸。这风扇断了电后倒还静如处子,它的叶片懒懒转动几下停下来,全院的人才算落了地。几个发明家围在旁边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小秦问:“是不是转得太快了?”
这架伟大的风扇后来经过调速后,终于发挥了它电风扇的功能。它被缚在两棵法国梧桐之间,如同普罗米修斯被缚在高加索山上。它咆哮着,摇摆着,时时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服务着院内百来号人家。到了第三年,马妮娜出嫁了,不是嫁给发明家秦根生,而是嫁给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因为丈夫在东北的部队当连长,妮娜后来就跟着随军去了。这架伟大的风扇又转了三年,最后在一阵巨大的抽搐中冒出了黑烟,叶片又转了数下,才不转了。有人喊秦根生来修,秦根生嫌麻烦,没这个心思了。当时秦根生正在谈恋爱,女的在制钉厂当会计。坏风扇就这么扔在外面上锈,秋天下雨,冬天下雪,后来就锈得不成样子。雨淋在它身上,地上就留下一摊黄水。最后不知让哪个贪小便宜的卖给收废铁的了。那两棵法国梧桐到现在还活着,身上还留着捆风扇时绳索勒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