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6)

我知道妈此时的苦,不仅是思念,更是无法传递这思念。——爸给妈写信,可以寻找各种机会,巧妙地避开造反派的视线,将信掷入路边的邮筒里;但妈给爸写信却难了,既要能够顺利地通过造反派的检查,又要能够让爸读懂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直到有一天——

……那天其实也很平常,大妈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烧饭,而妈也同往常一样推门走了进来。她掀开锅盖,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汤,浓浓的,泛着泡沫。我问过大妈,她说家里没钱订牛奶了,权当补充一点营养。不料回到卧室后,妈却关上了房门,拉上了窗帘,举止极为诡秘。我惴惴不安起来,并忍不住扒着锁孔往里偷看——只见她坐在写字台边,先是拿出一张报纸,继而又取出一根竹签,然后便蘸着那碗米汤,在报纸四周的空白处匆匆地写了起来。

“妈,你在干什么?”我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这也不是墨水,怎么能写得出来?”

妈抬起头,定睛望着我,不仅没有丝毫的责怪,反而是一脸的神圣与庄重。“只要拿碘酒一涂,就能显现出来。这是解放前你爸干地下工作时教会我的……”

“妈!”我的心狂跳不已,既为偷窥到了一项绝密的工作,又为发现了妈的一个重大秘密——隔不了几天,她就要给爸寄去一张报纸,说是上面有重要的社论,让他认真学习。

那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并自作聪明地给妈背诵起了柳永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料妈却摇了摇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还是李清照写得好:‘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整整七年的离别,整整七年的相思,爸究竟从妈的去信中获得了什么?查看他的日记,有这样一段记载:孙××将南京寄来的包裹当面拆开,检查无讹后方交还于我。返回宿舍,立即从“机密”处寻到玲的附信,读后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立复数行,大呼:“玲知我!玲知我!”这是批判会后收到的第一封“私信”。——这是发生在1971年的事情。爸的“问题”升级了,《红旗》杂志刊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干校接着也“狂轰滥炸”了一通。他愤怒,他无奈,但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妈在南京也看到了这篇文章,她同样气愤,同样无奈,但她明白这时的爸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于是她又动脑筋了——必须要写一封长长的信,一封能够逃避检查的不被别人看到的“私信”,将心中的一切表述出来。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签,而是缝衣针。她亲手为爸缝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袄,不为别的,只为在那个衬有袼褙的硬领里藏匿起她的家书——一封足足写满了六张信纸的家书!妈的女红实在不敢恭维,可能是年幼时只顾读书而荒废了这一必修的“功课”吧,针脚歪歪斜斜尚且不谈,手上更是扎出了不少的针眼,渗出滴滴血珠。最后还是叫来了大妈,在她的帮助下,总算将就着做成了这件衣裳。我不放心,悄悄地问妈:“爸怎么会知道棉袄中的秘密?”妈只回答了我一句话:

“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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