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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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不顾一切地爱上爸,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同样不敢提出这一问题。

不少年长者都曾对我说过:“你爸年轻时可英俊呢!”我问过妈,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土!”——只有一个字的评价。“你看他,头发梳不好,领带打不好……”妈像数落自己的孩子一样地数落了起来,“就连看书……”她将食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蘸口水的动作,于是连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一点没错,直到晚年爸也没能改掉这个土得掉渣的毛病。

的确,爸是在极端封闭的苏北小县城里长大的,这自然无法与妈的老家——早在1858年就成为开埠城市的九江相比了。至于各自的家庭背景,更是悬殊巨大:我爷爷的全部资产,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业主——五台手摇的机器,从早忙到晚也只能织出不到一百双的土布袜子,而且没有几年就倒闭了;但是我的外公,则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和上海的火柴大王刘鸿生是拜把兄弟,创办了大中华火柴厂的分厂,而且还被推选为九江市的商会会长。为此作为金家的二小姐,妈自幼便跟着家庭教师习读四书五经、研究琴棋书画,长大之后又被送进教会学校读书,那一口流利的英语,着实让只有一张“野鸡大学”文凭的爸望尘莫及。

看来,妈对爸的感情纯粹是由“追星”开始的——儒励女中的生活让她接触到了五四运动所传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她便一发而不可收地痴迷于其中了。别的不说,就拿那篇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虞姬》而言吧,那是爸1933年在监狱里写成的,算算看,这一年妈才十五岁,竟然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部标新立异的剧本,并且牢牢记住了那个让古人喊出“爱情万岁”的作家。

就这样,妈由爸的“粉丝”而变成爸的“铁杆”,又由爸的“铁杆”而变成爸的妻子。后来她在《祭白尘》一文中这样写道:1939年你到歌乐山养病。那时我年青单纯,而你已是一位名作家了。我尊你为师,你经常给我上课,除了谈些文学艺术、人生哲学之外,也谈到你自己。你说,你只有通过作品,才能表白自己;你还说,只有写作,才能感受生活。我感动万分,并在心中立下誓言:今后一定要竭尽全力为你安排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让你坚强地活下去,让你安心地写下去。从此你视我为知己,我们两颗心紧紧结合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那时我们很穷,只能靠你写文章的微薄稿费来维持生活。但是我们从未埋怨过,我们享受着精神上的富有。……每当你顺利地写完一个章节时,都会对坐在身边的我抱以会心的微笑,又或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也分享你的快乐和幸福。每当这时,我就会为你泡上一杯新茶,点燃一支香烟;而你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烟后,又埋头写了下去……这就是妈苦苦追求的幸福!这就是妈朝思暮想的爱情!——当时我读完这段文字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明白了,她的要求其实很低,她只愿永远做爸的绿叶,永远隐于爸的身后。她说了,她的最大欣慰就是——“成为你的每一部作品、每一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批评者。”她还说了,她的最大幸福则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着我精神上的无形支持!”

我看过妈给爸抄的稿子,那一手端庄的颜体不能不让人惊羡和感动;我也看过他们二人在一起讨论创作的情景,妈说得头头是道,爸听得聚精会神。其实要论妈的才华,她完全可以不当绿叶,不隐幕后。妈的老领导——著名作家陈翔鹤就曾这样夸奖过她:“论文学功底和艺术修养,绝不在他人之下。”这时的妈在中国作协古典文学编辑部当编辑,或许是出于器重吧,也或许是出于鼓励,陈翔鹤先生竟然送给了妈一套珍藏多年的《聊斋志异》,而且是乾隆三十一年的青柯亭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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