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爸头上的光环过于耀眼了吧,妈被我长时间的忽略了;也许是妈本人的经历过于平凡了吧,我始终不曾探问过有关她自己的一生。
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爸去世不久,担心妈太孤单太寂寞,我住回娘家与她相伴。客厅的墙上挂着爸的遗像,书房的橱里摆着爸的骨灰盒。我们母女二人静静地靠在床上,她说她睡不着,想跟我说说话,于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妈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一生信奉的是‘爱情至上’。”她这样开的口,声音很低,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知道,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
那一夜我没有说一句话,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一直在听,听她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台灯的光线很黯淡,屋外的夜雨很凄厉,妈没有流泪,她似乎又回到了与爸相爱的日子里,她甚至没有漏掉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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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无法理解“爱情至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与追求了,但妈对爸的“至上”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后来我在《自有岁寒心——陈白尘纪传》一书中,记下了他俩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那是1939年,父亲因养伤的需要,经朋友介绍来到重庆歌乐山中一处名叫高店子的小镇上——……主人杨英梧年纪不大,却已有了一儿一女。他的妻子叫金淑华这是妈以前的名字,跟爸结婚后改名为金玲,是爸给他起的。,不多言不多语,吃饭时总爱用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时不时地对着新来的客人瞅上一眼,里面蕴藏着的是好奇,是崇敬,当然还有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遐想。
“这个女子真单纯,真年轻,如果不知道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还真以为是一名刚刚迈出校门的女学生呢!”——这是这家女主人给我爸留下的第一眼印象。
“你今年多大了?”一次杨英梧不在家,我爸忍不住向她开了口,尽管他明白随便打听女士的年龄是不礼貌的。
“二十一岁,属马,1918年生。”
“这么年轻!那你……?”我爸似乎不知足,还想再知道点什么。
“是父母之命!就连高中都没有让我读完……”“女学生”的那双大眼睛黯淡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爸一下子慌了:“真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些。”他赶快掉转话题,希望能让对方快活起来:“……是啊,我看杨英梧还是很爱你的。”
“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女学生”脱口而出,竟令我爸大吃一惊。“我向他提出过好几次离婚的要求,他都不同意!”这时“女学生”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毫不掩饰地掏出了手帕。
后来,我爸终于一点一点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她是江西九江人,父亲为当地一位资产颇为雄厚的商人。但金淑华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同两个兄弟、一个姐姐一样,都是从别处抱养来的。
“女学生”告诉我爸,由于她的姐姐欠了镇江姓杨的人家一笔人情债,便动念要把自己的妹妹许给他家做媳妇。父母没有反对——在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女儿的婚姻并不需要他们去操太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