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之“某公”者,即张春桥也,也就是“文革”中的那个炙手可热的“狗头军师”!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恕道”,想到父亲这一生所遭受的坎坷与冤屈,尤其是“四人帮”粉碎之后,死里逃生的他竟然又因“与张春桥有过瓜葛”,而被“软禁”在北京长达四个多月之久。我发誓:一定要将父亲这生中的所有“疑案”搞它个真相大白!
其实又有多难呢?——跑了一趟上海,就彻底弄清了1936年父亲出狱后为之制造那场诬陷案的罪魁祸首。于伶是当年左翼剧联的领导,他肯定地答复我:“前来‘检举’与‘揭发’你父亲有特务嫌疑的,就是张春桥!”跑了一趟北京,也全部搞清了父亲为何于1966年初被逐出京门的来龙去脉。张僖是当年中国作协的党组成员,他肯定地回答我:“这是当时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通过柯庆施转来的命令!”
张春桥为何要与父亲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父亲同样是至死也搞不明白。他只是说过,自己出狱之后,与难友徐迈进一起,在上海西爱咸斯路上租下了一间仅供容身的亭子间。不久阎哲吾从山东来信,说是介绍一位“文学青年”前来投奔。出于对旧日同窗的情谊,也出于对只身闯荡上海滩的年轻人的同情,父亲二话没说便热情地收留了他。
这位张姓“文学青年”究竟是什么背景?——比如说像“文革”之后所揭发出来的参加过什么特务组织啦,还有什么化名“狄克”向鲁迅进攻啦等等,被骂作“糊涂虫”的父亲那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他说,他们在一起只住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唯一的记忆就是:一夜,“梁上君子”光顾了他们的寒舍,所有的人都被偷得仅剩下一条裤衩遮羞。总得有人出去借钱才行呀,这时这位张姓“文学青年”才极不情愿地告诉大家,在他的箱子里还有一条备用的长裤——可能是因为箱子放在了床底下,而且又实在太沉,小偷不便下手吧——他总算慢吞吞地掏出了钥匙。然而就在他打开箱盖的那一瞬间,父亲一眼瞥见,箱子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书!“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此公怕是在书店里充当了极不光彩的‘三只手’……”
还有什么记忆呢?再也没有了。为了“纪念”这次被盗,父亲一头扑在稿纸上,创作出了一个独幕喜剧《二楼上》,狠狠地嘲讽了一番只会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哎,当时的他哪怕是稍微留点心,注意一下身边的这只披着人皮的狼也是好的呀,没有“防人之心”的父亲终于被有“防人之心”的小人狠狠地坑了大半辈子!
那天在上海时,于伶还对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是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于伶随着解放大军在丹阳城内整装待发,不期遇上了这位张姓“文学青年”。此公询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陈白尘是否在上海?”于伶点了点头。不承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这件事我曾经告诉过你的父亲,他难道一点警惕也没有?”于伶问我。
我能回答什么呢?有人“耿耿于怀”地记着他,而他却早已将此人忘到后脑勺去了!
父亲的老朋友唐振常得知此事后感慨万千了——君子可欺以其方,善良君子如白尘,只因同学少年的来信,无保留地接纳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此人竟是十足的阴险小人,数十年间,对于他的恩人,竟屡屡施以恶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白尘确亦因此而受到政治上的诬陷和生活上的颠沛。君子与小人难为同道,于小人,特别是政治野心家的小人,不只是要慎防之,更要揭穿之,打击之。这对于素无防人之心的白尘,是要求过高了。甚至于此案谜底的揭穿,都要待白尘死后由他女儿行之。这究竟是对父亲表示同情呢,还是对父亲进行批评?——但这确确实实就是父亲的性格,是他那既可爱又可叹的性格,也是他那根本不适合于“从政”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