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画(2)

在随王梦白先生学画时期,前后我又认识了许多名画家,如陈师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蔼士、陈半丁、齐白石等。从与画家的交往中,使我增加了不少绘画方面的知识。他们有时在我家里聚在一起,几个人合作画一张画,我在一边看,他们一边画一边商量,这种机会确是对我有益。一九二四年,我三十岁生日,我的这几位老师就合作了一张画,送给我作为纪念。这张画是在我家的书房里合画的。第一个下笔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画的一株枇杷,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着画了蔷薇、樱桃,陈师曾先生画上了竹子、山石,梦白先生就在山石上画了一只八哥。最后,轮到了齐白石先生。这张画基本完成,似乎没有什么添补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笔对着那只张开嘴的八哥,画了一只小蜜蜂,这只蜜蜂就成了八哥觅食攫捕的对象,看去特别能传神,大家都喝彩称赞。这只蜜蜂,真有画龙点睛之妙。它使这幅画更显得生气栩栩。画好之后,使这幅画的布局、意境都变化了。白石先生虽然只画上了一只小小的蜜蜂,却对我研究舞台画面的对称很有参考价值。

我学画佛兴趣最浓的时候,老友许伯明要我画一张佛像送他做生日礼,这是一九二一年(辛酉)的秋天,那时我的佛像画得并不太好。一天下午,我把家藏明代以画佛著名的丁南羽(云鹏)的一幅罗汉像作为参考。这张画上画着罗汉倚松,坐在石上,刚画了一半,陈师曾、罗瘿公、姚茫父、金拱北……都来了,我说:“诸位来得正好,请来指点指点。”我凝神敛气的画完了这张佛像,几位老师都说我画佛有进步。金拱北说:“我要挑一个眼,这张画上的罗汉,应该穿草鞋。”我说:“您挑得对,但是罗汉已经画成,无法修改了,那可怎么办?”金先生说:“我来替你补上草鞋。”他拿起笔来,在罗汉身后添了一根禅杖,一双草鞋挂在禅杖上,还补了一束经卷。大家都说补得好,金先生画完了还在画上写了几句跋语:

畹华画佛,忘却草鞋,余为补之,并添经杖,免得方外诸公饶舌。

许伯明那天也在我家,看我画完就拿走了,裱好后,还请大家题咏一番,师曾先生题曰:

挂却草鞋,游行自在。不听筝琶,但听松籁。朽者说偈,诸君莫怪。

茫父先生题了一首五言绝句:

芒鞋何处去,踏破只寻常。此心如此脚,本来两光光。

樊山老人的题跋,最有意思,假这张罗汉讽刺当时的议员,他说:

今参众两院议郎凡八百,人遂目为罗汉,兰芳此画,西方之罗汉欤?中国之罗汉欤?脑满肠肥,其酒肉和尚欤?面目狞恶,其地狱变相欤?北楼添画草鞋,岂欲促其行欤?耳大如此,作偈者谓其不听筝琶,彼将何以娱情欤?罗汉日如有筝琶可听,即永废议事日程,如促吾行,则二十圜之出席费谁肯牺牲?纵使詈我有民,殴我有兵,我神圣不可侵犯之罗汉,但觉宠辱不惊,并不觉坐卧不宁。兰芳此画诚所谓画鸡画毛难画鸡内金,画人画面难画不可测度之人心者也。

樊山没有署名,后来罗瘿公在旁边加了两句跋语:

吾为伯明丐樊山翁题此帧,以玩世语多,故不署名,伯明复嘱吾加跋证明之。

樊山题跋里连当时所谓欧洲文明国家的议员,也借题发挥,一起骂了个淋漓尽致,可谓大快人心。事隔三十余年,一九五八年的岁暮,我应外文出版社的邀请,在国会街二十六号为他们演出《宇宙锋》,我知道这个礼堂,当年就是国会议场,当我在台上大骂秦二世的时候,忽然想起议员们曾在这坐表演过墨匣横飞、老拳奉敬的丑剧,又想到了我画的这张罗汉和樊山的跋语,真是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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