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游园惊梦》(6)

“我怎么不记得。”梅先生说,“那天我演双出,先是跟余叔岩合演《汾河湾》。这出戏我一向总跟凤二爷唱,很少跟叔岩唱的。大轴是《游园惊梦》,姜、姚二位照例分扮柳梦梅和春香。乔玉林的大花神、罗福山的杜母、曹二庚的睡梦神、斌庆社学生的十二花神。这次的角色选择得相当整齐。罗福山的老旦,有些昆戏里,少不了他。尤其是《别母乱箭》的周母,更非他不可。乔玉林是乔先生的儿子,曹二庚是曹心泉的儿子,都是昆曲世家。到了台上有准地方准词儿,不会弄错的。只要重要配角里面换掉一个熟练的演员,我往往就感到吃力。我在戏里既然是一个主角,如果发生了错误,首先我是要向观众来负责的。过去有些角儿,喜欢在台上开玩笑,暴露别人的弱点,显出自己的机灵,实际上等于开自己的玩笑。这种举动会造成互相报复的因素,破坏观众的情绪,影响业务的发展,可以说是损人而不利己。我一生在台上从来没有跟人开过玩笑。别人也没有暗算过我。有时偶然发生一点意外的事件,我一定要把责任先弄清楚了。错在我,就应该很坦白地责备我自己。错在别人,就用一种严肃的态度来劝告他,决不用讽刺的话来调侃他。这样,受到批评的人,自然会心平气和地接受我的善意的纠正了。

“有一次张四先生(季直)约我到南通,我还在那儿的更俗剧场唱过一回《游园惊梦》。十二花神是伶工学校的学生扮的。这是民国十一年夏季的事。”

梅先生正要接着往下说,忽然发生了一件小小不如意的事,他就走回卧室休息去了,只好留待明天再谈。

所谓小小不如意的事可以当做一个插曲,我也顺便把它写下来。当梅先生兴致正好,滔滔不绝地在讲他学习身段的时候,俞妈(葆玖的奶妈)过来报告他说:“小灰猫前两天就不吃东西,也不大行动,今天又有点抽风,恐怕不大好吧。”梅先生过去看它躺在火炉旁边,是有抽风的样子。就叫小刘拖它到医生那里去瞧病。过了一会儿,小刘回来说,恐怕不行了。医生给了两包药粉,也没说什么。俞妈打开来一看,是红粉色的药面,就笑起来向梅太太说:“这不是您吃过的泻药吗?这个大夫简直是蒙事。”梅先生看了这种情形,坐不住了,就回到房里去躺在床上休息。隔了半点钟,这只小猫还能从客厅里的火炉边,挣扎着慢慢地走进梅先生的卧室的里间。蹲在门口,面对着躺在床上的主人。

第二天我刚起床,俞妈就告诉我:“许先生,那只灰色猫死了。扰得大爷一夜就没有好睡。”我听了觉得这很可以说明一个人到了中年,他的心情是会变得更富感情了。过了几天,他的亲戚,又送来一只玳瑁猫,可是梅先生看得比先前淡了许多。他说:“我们养猫的方法,过于喜爱,是不很相宜的。以后应该让它自然地生活着,倒能延长它的生命。像死去的这只灰色猫,恐怕就是吃坏的。”

“昨天说的是我在北方学习和演唱昆曲的经过。今天我再接着来说南迁以后的转变。

“南方是昆曲的发源地。我想既然移家上海,有这样一个机会,应该在昆曲的唱念和身段方面,再多吸收一些精华,来充实我的演技。先说唱念部门,第一个碰到的就是令弟伯遒。我记得还是住在沧州饭店的时候,有一天不是您约我在家里吃饭吗,我初次会见了令弟。他带着笛子,就给我吹了两支《思凡》。我唱完了,觉得十分痛快。因为他是吹的所谓‘满口笛’,又宽又亮,正配上我这条宽嗓子。拿他吹的笛子的外形来说,就跟北方的有了区别。他的笛子比较粗些,所以发音宽而亮。北方用的笛子细一点,发音就高而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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