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里,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我这样问她:‘我祖父、伯父的历史,您都讲啦,请您再讲一点我父亲的事情。’她冲我看了一眼,说:‘你父亲才可怜哪,二十六岁就死啦。’我听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脸上也在流泪了,我也忍不住一阵心酸,想哭又不敢放声哭。因为大年除夕引起她老人家过分的悲痛是不应该的。我赶快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走过去替她擦干了眼泪。我说:‘您的话讲得太多了,时候也不早啦,您睡吧,留着过一天再讲给我听吧。’她说:‘不,新年新岁谁说这些话。趁着今儿晚上我把它讲完了。你父亲是一个苦干苦学的忠厚老实人。他先学老生,又改小生,最后唱青衣花旦。是你祖父的戏,他都会唱。一般老听众们看不到你祖父的戏,看到他出台,就认为是你祖父的一个影子。所以他每贴你祖父唱的《德政坊》、《雁门关》、《富贵全》……这些戏都很能叫座。他搭的是迟家的福寿班。咱们跟迟家是亲戚。他的性情温和,班里只要有人闹脾气,告假不唱,总是请他代唱。咱们家光景不好,唱一次外串的堂会是一两银子。馆子里常排你祖父唱的本戏,又都是很累的活;他这样苦干下去,日子一长,身体就吃了亏啦。他得的是大头瘟,这种病要过人的,非常可怕。吃下药去一点都不见效,不到几天的工夫他就完啦。迟家听说他死了,赶了来跺着脚地哭他。我心里想他就是在你们班里给累坏的,现在他是死了,你们恐怕不容易再找到这么一位好说话的角儿了。’
“正说着话,远远传来了几声鸡叫的声音。我抬头一望,窗户上已经发白。我站起来说:‘天快亮了,您今儿可真累着啦,您请安息吧。’她说:‘我这就睡了。今天我说的这些话,是要你明白,我们家在这几十年里边,总是自己刻苦来帮别人的忙。将来你要有了出息,千万可别学那种只管自己、不顾旁人的坏脾气。你该牢牢记住梅家忠厚恕道的门风。’我服侍她睡了,才悄悄地回到我的卧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