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浪费了土地还是浪费了我的力气,不容我多想你伸出手来,认真地对我说:“拿把铁锹来,我来帮你挖,只要给我两天时间,我就可以把你这片土地统统开发出来!”
我吓了一跳,刚刚你还在我的饭厅里惋惜,说是这次出国三个多月,让你少写了一部长篇,可是现在一看到土地,你就忘记了一切,恨不得甩开膀子在我的院子里开荒种地,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片种满了红高粱的土地,感觉到了土地的力量。
你在说到土地的时候是认真的,你说:“现在正是开荒的好季节,冬天的积雪把土地滋润得松软,一锹挖下去足有半尺多深,播上种子,松松土、施施肥、拔拔草……到了秋天,这里就是一片丰收的景象了。”
你还说:“土地是通人性的,只要尽力地对待它,它就会尽情地回报……”你不断地对我讲述土地,就好像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老农民。
事实上你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辍学回乡,开始了你的农民生活。以后因为喜欢读书,用借的、用换的,换苦力的等方式,读遍了自己和邻近村落的所有书籍,变成当地最有学问的人。你告诉我,你有一个哥哥?还是表哥?到上海的一所师范大学读书,羡慕之余,你便阅读了他带回来的所有课本。随着你知识的眼睛渐渐睁
大,你便越来越向往外面的生活。终于在二十一岁以后,你离开了当时你以为是枯燥无聊的土地。然而土地并没有离开你,当你一旦离开了那片土地,那片生你养你的土地,立刻长出无数的魔爪,日日夜夜缠绕着骚扰着你。生活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你,内心深处却仍旧在遥远的土地上耕耘。土地是孤独的,你来了,带着你的真诚和纯朴,尽情地劳作。而土地则面对着你,舒坦地把自己展开,给你讲述最古老的故事,让你寻找到其中最隐蔽的私密。
你站在我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土地,那陌生的乡语仿佛要把脚底下这片睡梦中的土地唤醒。你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甚至忘记了你这次访问的目的,是要为史瓦兹摩尔学院(Swarthmore College)的学生演讲。年轻的大学生总归是最为单纯的,他们并没有
想到你将来会是诺奖得主,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你更加伟大,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你的作品,喜欢你这个人,他们把你紧紧围绕在中间,问你一些质朴的问题。一个女孩子口无遮拦问你: “你怎么会这么残酷,把活剥人的头皮,生割人的鸡巴,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
你毫不忌讳地回答:“实际上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连只鸡也不敢杀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了,一个男孩子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会写小说的?”
你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阅读了福克纳的小说以后,我发现:原来小说可以这样来讲故事的呀?!这样的故事我有一肚子,于是我就把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了。”
大家又笑了,一下子和你亲近起来。后来几个学生留学北京读中文,竟然摸到你的府上,你和你的家人就好像对待自己远归的孩子,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起,大吃了一顿自制的饺子。那些学生兴奋之极,除了是因为吃到了你家的饺子,更因为你家的饺子非常好吃又好看。这些幸运的学生现在早已毕业,他们当时一定不知道吃饺子是你家最隆重的庆典方式,在你获得诺奖的第二天,你就说:你准备晚上和家人好好吃一顿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