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归真 (1)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日,父亲因心脏病突发逝世,医生研判,是冠状动脉梗塞。二日一早,父亲原拟南下参加高雄加工区落成典礼,参谋吴祖堂来催请,才发觉已经倒卧不起。前一天晚上,父亲还到马步芳之子马继援将军家中赴宴,回家后,大概凌晨时分突然病发。

当时我在美国加州,噩耗是由三哥先诚从纽约打电话来通知的。我整夜未眠,在黑暗的客厅中坐到天明。父亲骤然归真,我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悲伤,而是肃然起敬。父亲是英雄,英雄之死,不需要人们的哀悼,而只令人敬畏。父亲的辞世,我最深的感触,不仅是他个人的亡故,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跟着父亲一齐消逝的,是他身上承载着的沉重而又沉痛之历史记忆: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国共内战。我感到一阵坠入深渊的失落,像父亲那样钢铁坚实的生命,以及他那个大起大落、轰轰烈烈的时代,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成为过去。

父亲在台湾归真,是他死得其所。台湾是中华的版图,是国民党的所在地,他一生奋斗,出生入死,身后葬于台北六张犁的回教公墓,那是他最终的归宿。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父亲由海南岛海口飞到台湾,那正是大陆易手、天崩地裂的一刻,疑危震撼,谣诼四起,许多人劝阻父亲入台,认为台湾政治环境对父亲不利,恐有危险。当时父亲可以选择滞留香港、远走美国甚至中东回教国家,但他毅然到台湾。用他的话说,这是——

向历史交代。

当时朝鲜战争未起,海峡对岸军队随时可以渡海,台湾正处于险境环生的形势。父亲入台,就是打算要与之共存亡。父亲参加过武汉辛亥革命,缔造民国,北伐打倒军阀,统一中国,抗战抵抗外敌护卫国土,国共内战后父亲由武汉战退到南宁,打到不剩一兵一卒,虽然最后无力回天,但牵制数月,让国民党军队有时间迁台。期间曾数度提出“局部和平”,都被父亲严拒了。入台与共患难是父亲当时唯一的选择,流亡海外,老死异国,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当然了解国民党的政治文化,亦深知他入台后可能遭遇到的风险,但他心中坦荡。

他在台湾的晚年过得并不平静,作为一位曾经对国家有过重大贡献的军人,没有受到应该获得的尊重。父亲并未因此怀忧丧志。在台湾,他于逆境中,始终保持着一份凛然的尊严,因为他深信自己功在国家,他的历史地位绝不是一些猥琐的特务跟监动作所能撼摇。最后他死在中华台湾的土地上,是他求仁得仁。台南天坛重修落成,他替郑成功书下“仰不愧天”的匾额。综观父亲一生,这四个字,他自己也足以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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