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伯寅无辜被整了十多年。1964年你去机关找我,那是毕业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使我惊愕的是,当初虎虎有生气的你,已不复存在,你是那样沮丧、憔悴,几乎是苦苦哀求我帮你回忆在初中时是怎样打击团员的,因为我是团员,又与你在同一城市,你首先想到的是找我帮忙提供交代材料。天下哪有这等事呵! 你那时身材高大,坐在教室最后排,而我是小个儿,坐在最前排,男女同学很少交往,座位又相隔那么远,在校时有没有与你说过话,说些什么,一无印象,又何从留下记忆。可你那时的眼神真令人心酸,说我若能提供一两件打击进步同学的事,你就有了交代材料,有交代才能过关,得救。这是什么话! 哪能这样去哀求人诋毁自己。后来你单位找我外调,我实在编不出来,只能从实相告。
这件使我大惑不解的事,直到你平反后,我才得知真相。原来你被整,不是你有什么错误,而是你表现优秀,你所在的单位要提拔、重用你。按人事惯例,提升职务要发函到家乡外调,岂知这一函调,在家乡派出所,意外地在你的档案中发现,有一封无头的揭发材料,那是我们的另一位同学在肃反中被整,说他在校读书时组织小集团反共,他被逼无奈,胡乱地交出几个初中同学的名单,没有实证,也无旁证,既没有任何调查,也没有任何批示,就这一纸空文,不明不白地搁在派出所的档案中。外调时意外发现这一材料,从派出所到你单位,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谁也不敢抹杀这一纸材料的存在,有谁能担这个责? 谁也不敢说你不该被整肃,就这样你莫名其妙地成为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一整十多年,这是从青年走向中年的大好年华,而你却在惶惶终日中度过。最使我同情的是你那妹妹,她自幼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大后成为未婚夫,他是一个优秀的飞行员。正要准备结婚时,你妹妹被发现哥哥在政治上是个被怀疑分子,按军队规定,要查三代,三代中有任何问题都不能飞上天,更何况是未婚妻的亲哥哥,为此他们不得不分手。多少年过去了,你也平反、恢复职务了,可她终身未嫁,为一个莫须有的原因,牺牲了终身幸福。这无形无影的株连,无声无息的杀手,就此毁了她的一生,这是多么残酷!
“文化大革命”中的谢祖福,我也忘不了你的诉说。在那黑暗的地下室中,你被关了一年多,看似时间不算长,也没有对你动刑,可只准你屈身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终日、终月、终年不准站起来,到释放时,不能站,更不能走,只能用担架抬出来。你说过在那无边黑暗中的恐惧,而支持你活下来的,是那几十元的工资,因为你想到,反革命的身份给妻子和三个孩子带来多少灾难,能有什么补偿吗? 不结案还能让家属领到你的工资,因此每当活不下去时,就想再熬一个月吧,再给妻儿留几十元吧,就这样你熬着一天、再熬一天,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你比同事算是幸运了,你的同事与你一样关在地下室,在没有窗户、没有亮光的黑牢中,给一块穿了许多孔的硬字板,让被关的人终日用线穿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拼命睁大了眼睛穿针眼,这不动刑、不流血的,是什么刑罚? 长久在黑暗中生存,一见阳光,眼睛就瞎了。谁也想不到的是,一朝迎来了释放,却永远失去了光明。人啊! 为什么那么凶残地祸害同类? 刘诗昆是钢琴家,造反派就专打他的手,让他再无弹琴的可能。盖叫天是武生,就打断他的腿,让他再也不能上舞台。这就是我的同胞,中国人 !为什么就那么疯狂? 狠毒?
赵诚,你是出类拔萃的军人,只是在部队跟错了人,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其实,你跟的是你的上级,作为军人服从上级天经地义,所以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上层的斗争,“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们常说,“成则为王败为寇”。
我们这一代在红旗下成长,是最忠诚的一代,也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