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8)

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长住患者……

而我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件事,我是颇犯过犹豫的。因为我一旦离开兵团,则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并且,还需家里定期接济我一笔生活费。我将这顾虑写信告诉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读书,保证每月可由他给我寄钱。这样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况当时,我自觉身体情况不佳,有些撑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劳动了。

于是下了离开兵团的决心。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

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一九九七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由他来照顾哥哥,我给他开一份工资,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愣怔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六十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了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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