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社会的结构是否只有身、心、世三重?人们能否“跳出三界”?中国文化以为,数成于三。其实在系统结构的三分之外,还有内外、主流边缘的二元分工,时空的四象五行结构。任何一种系统结构只是方便说法,我们今天也都知道,任何分工分类本质上是一体不二的。就如今天大量的“治身”者,他们把日子落实在饮食、养生健身上了,他们未必抵达了陈撄宁、孙禄堂们的治身极致,但他们至少明白了治身如不跟治世结合,治身就不过是雾霾中的呼吸,穹顶下的食色。
只见其同,不见其异,是一种偏见;只见其异,不见其同,何尝不是一种偏见?在全球化走向“深水区”的今天,有关人类大同的轻狂兴奋似已过去,恐怖主义、权力和技术的管制异化使人对人类及其文化的冲突不免深信少疑。但一如把恐怖主义归咎于某种宗教一样错误,把自家文化或自家信仰当作唯一的“得道者”“救赎者”也是同样罪错的。
钱穆对鲁迅的评论值得三思:“鲁迅说尽了旧社会的中国,然而他何以如此忧心忡忡?他的目的不是中国的毁灭,而是为求中国的再起。鲁迅全面否定儒教,他不知道他所有的关怀,是一个新儒家的再现,他只是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新儒家。”在钱穆那里,当年西化的鲁迅、胡适是新儒家,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传统的儒道互补、内佛外儒,跟人类文化的大小传统统一在个体成员那里是一个道理。百年来中国大陆声势澎湃的西化运动,在明智者眼里只是尚未完成的“新儒家”。我们由此可以理解,无论中国文化如何趋新趋时,传统中的儒释道仍能够借身还魂,仍有强大的力量显明其本质。对我们中国大陆来说,儒、释、道、耶、回等等都会成为有效的思想资源,他们如何融合另当别论,但如果融合的外耶内佛表现在一个中国人身上,那绝非“混搭”,而是有意义的立心立命。
生活在当代社会,我跟大家一样,感受到大陆转型的苦难和文明世界现代性的危机。我多次引用庄子名言,“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但今人难以免除视听恐怖之刑,难以免除空气水源污染之刑,难以免除技术绑架人让人低头示众之刑……个人的权利何以表达?生命的意义如何展现?我经常想起“民胞物与”,想起与时浮沉者,我们如何才能明心见性?
多年前,我曾十来次陪人看过一部德国电影《窃听风暴》,影片中的埃尔伯特曾有对白:“我想这些人都不渴望自由!……人们渐渐习惯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接受以前所不能容忍的,可能再也不期待改变了!”他说,“这个体制让人发疯。但是正是这样的体制让人更有创作的欲望,写出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这才是对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吧。……有那么多限制,什么都不能尽情表现。活着真没意思。”他后来不堪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选择了自杀。我曾多次想起他的话,以此自勉。后来看一部美国片,看到小镇上的法官对实行“潜规则”的律师说:“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羞耻的事。”极为震动。我想到正常社会的人们都不失自性,都有自信判断人间罪错,他们把羞耻当作羞耻,把罪恶当作罪恶。汉语作家的使命之一仍在于这种自立立人的开智启蒙。
我中国文化也有明辨是非、自诚而明的伟大个体和伟大时刻,只是在一百多年的现代转型里,很多人失掉了自性,一些人甚至以一生的时间学舌外界的是非,效颦时势权力的步伐,山寨流行的生活方式,很少能够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借用黄仲则的名句,乾坤无事入怀抱,应是鸿蒙借君手。这部书里的大部分传主不仅是鸿蒙历史借以书写之手,他们确实书写出了不起的历史文本,他们更是当得起“自己的主人”。在“五四”运动和社会革命的诱惑下,年轻的王明道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在革命变异的时代,在众人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顾准探索着跟人类世界的有机联系;后来的新人类们争论谭嗣同活得值不值得时,似乎忘了谭当时大声宣告自己的遗憾和圆满:“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从本书中人物立身多有所成可知,做自己的主人不仅可望可即,也有很多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