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清荷檐下猫》 兔子(2)

是秋天,前面已经说过。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树。以前常听人说,兔子是顶孱弱的。猫对它便是个大的威胁。在兔子没来我床下面住以前,屋里也常有猫的踪迹。门关严了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成了猫来我屋的路。自从有了兔子以后,在冷寂的秋的长夜里,我常常无所谓的蓦地醒转来——窗外风吹着落叶,窸窣地响,我疑心是猫从海棠树上爬上了窗子。绵连的夜雨击着落叶,窸窣地响,我又疑心是猫爬上了窗子。我静静地等着,不见有猫进来。低头看时,兔子正在地上来回地跑着。在微明的灯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烟和白烟了。眼睛也更红亮得像宝石了。当我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恍惚听到“咪”的一声,看窗子上破了一个洞的地方,正有两盏灯似的眼睛向里瞅着。

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头去看,兔子丢了没有。看到两个小兔两团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时候,心里仿佛得到点安慰。过了一会,再回到屋里来读书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来回地跑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声息,屋里总仿佛充满了生气与欢腾似的。周围的空气,也软浓浓地变得甜美了。兔子也渐渐不胆怯起来,看见我也不很躲避了。第一次一个小兔很驯顺地让我抚摸的时候,我简直欢喜得流泪呢。

倘若我的记忆靠得住的话,大约总有半个秋天,就在这样的颇有诗意的情况里度过去。我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兔子才在笼里装来的时候,满院子都挤满了花。我一闭眼,还能看到当时院子里飘动的那一层淡淡的绿色。兔子常从屋里跑出来,到花盆缝里去玩,金鱼缸里的子午莲还仿佛从水面上突出两朵白花来。只依稀有一点影。这记忆恐怕靠不大住了。随了这绿气,这金鱼缸,我又能看到靠近海棠树的涂上了红油绿油的窗子,嵌着一方不小的玻璃,上面有雨和土的痕迹。窗纸上还粘着几条蜘蛛丝,窗子里面就是我的书桌,再往里,就是床,兔子就住在床下面……这一切仿佛在眼前浮动。但又像烟、像雾,眼睛就要幻化到空濛里去了。

我不是说大概过了有半个秋天么?——等到院子里的花草渐渐地减少了,立刻显得很空阔。落叶却在阶下多起来,金鱼缸里早没了水,天更蓝,更长;淡远的秋有转入阴沉的冬的样儿了。就在这样一个蓝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兔子丢了没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再仔细看,只看到两个小兔凄凉地互相偎着睡。它们的母亲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本来,几天以来,大兔子的胆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里去。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处,屋里,屋外,都找到了,没有影,回头又看到两个小兔子偎在我的脚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袭进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离开母亲的。我时常想到她。我感到凄凉和寂寞。看来这两个小兔子也同我一样地感到凄凉和寂寞吧。我没地方倾诉,除非在梦里,小兔子又向哪里,而且又怎样倾诉呢?——我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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